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柳湖俠隱 | 上頁 下頁
四九


  彼時躲向危崖旁邊危石之下避雨,悲哭了半夜。剛剛倚壁昏沉睡去,鼻端忽聞異香。醒來瞥見一條極高大的黃影由身側飛過,嚇了一跳。耳聽瀑聲盈耳,探頭向外一看,雷雨已住,明月西斜,正射穀底,照得溝中明如白晝,夜景甚是清幽。除兩邊崖壁上掛著許多雨後新瀑外,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一點別的影跡。再看立處,形似一條澗岸,寬約數尺。再前便是深藏溝底的一條溪澗,澗水甚深,澗旁有六七株桃花,開得甚是繁豔。兩邊崖壁上的泉瀑似銀龍一般投入,並未灌滿,知道極深,且喜雨夜不曾失足入澗。兩崖壁立,滿布山藤苔薛,簡直無法上升。痛定思痛,重又觸動悲懷,放聲大哭起來。

  魯瑾正哭到傷心之處,忽聽身後危石之上叭的一聲。靜夜空山,身居危境,自然失驚,連忙回顧,乃是一塊小石頭,同時鼻端又聞異香。尋往原藏處一看,乃是兩枚茶杯大小的金黃色六棱鮮果。平日在家,飽受惡叔嬸之虐,向無飽食,飯量又大,逃時驚急悲苦,一味急竄,雖然盜有不少麥團鍋魁,但想覓到藏處再說,沒顧得吃。奔馳半夜,死裡逃生,早已餓疲交加,見果立動饞吻,到手便吃。覺得果子和芋頭味道差不多,稍帶苦澀,食後卻是回甘,具有一種從未聞到過的清香。一口氣吃完,痛止神爽,也未覺出別的異處。魯瑾便在石下無水之處,靠壁坐定,想等天明,設法出困,坐了一會,又複睡去。

  不知隔了多少時,突覺下部奇痛,兩乳奇脹,難受已極。同時聽到嬰兒怒啼之聲,甚是洪厲。身邊似有人在抓撈緊壓,腿際陰濕了一大片。忙睜開眼一看,身臥石洞以內,並非原處。嬰兒已經降生,並且還是雙胎,只胎胞不見,臍帶已斷。臥處並鋪有極厚的新棉褥,枕被俱在,嬰兒身上並有獸皮制就的衣裙,似是產前有人照料神氣。再看那嬰兒,獅頭虎面,一頭金髮,相貌十分醜怪,身材尤為長大強健,與兩周歲小孩相似。一個壓在胸前,一個爬伏身旁,都在亂抓亂哭,亂咬衣服。知要吃奶,委實也脹痛得難受,便伸手雙雙攬至胸前,令其各吃一奶。嬰兒哭聲立止,一邊用力吮吸,一邊各睜著一雙大眼,喜孜孜望著乃母臉上,孺慕依依,甚是親熱。

  魯瑾見這麼大兩個嬰兒,如非腹部空虛,下身血污,直不信自己肚皮能裝得下。回憶昨夜如在夢中。再看石室,並不甚大,除所臥石榻外,所有鍋灶用具,差不多均備得有,但多陳舊,不似所鋪枕褥新潔,心中大是奇怪。這時下身痛已漸止,因嬰兒吃乳正急,不能立起。估量室中尚有主人,必是發現自己臨產,救來此地,不知何事走開。且等人來,一問自知,索性養神等待,便沒起身。那嬰兒吸力甚大,食量尤宏,這一頓奶,直吃了頓飯光景,迄至奶水全枯,方始停住。

  魯瑾覺著兩奶空空,暗忖:「似此大量,又是雙生,以後如何夠喂?孤身異地,人家行好不過一時,未必能容久居。自己原可做事,偏又被這兩兒絆住。」

  想了一陣,打不出主意。繼一想:「凡事總要退一步打算,即使主人歸來,不能久居,怎麼也比葬身溝中要強得多。尤可幸是,聞得人言,頭生多是艱難,何況又是怪胎雙生。嬰兒這麼大,只醒前痛了一陣,現已痛止,精神似比往日還好。記得三年前受惡嬸娘毒打,逐出三日,因是夏秋之交,每日在山中采拾野果充饑。未一日在桃林中睡熟,夢見一個黃髮少年伏在身上,醒來下身作痛,也未理會。次日惡叔見家中無人操作,又將自己尋回。由此有了身孕,日受辱駡虐待,如非無人做事,又以久不生養,疑是臌症,早按村規活埋。想不到絕處逢生,產此兩兒。自己相貌奇醜,加上無夫而孕,決嫁不出。有此兩兒,以後豈不有了依靠?」

  心中歡喜,愁慮全消,便用兩手分摟住兩個怪嬰,沉沉睡去。

  醒來天已入暮,魯瑾一看嬰兒睡得甚香,恐他們醒來索乳,無以為應,就著落山夕陽餘光,輕輕移開嬰兒。起床一看,見那石室共只一間,山洞高居峰腰向陽一面。面前有兩三畝大小一片平地,種著幾種菜蔬。一道粗如人臂的山泉,自峰巔蜿蜒下降。左側有一人工開成的五尺石槽,一邊向外微斜,恰將那泉接住,泉瀑到此一頓,再由斜口往下飛墜,足夠灌溉飲用。此外上面危峰刺天,由洞頂攀升,似還有路可上。下面卻是絕壁千尋,形勢奇險,無路可降。對面還有一片峰崖,比洞略高,恰將山風阻住。洞中用具齊全,臨門石灶,上設一鍋甚大,隱聞焦香。走向前去揭蓋一看,內中是滿滿一鍋用紅薯和上等香稻煮成的米飯,火雖早熄,猶有餘溫。

  魯瑾山居窮苦,終年吃些粗糲,每當年節,惡叔弄些稻米來吃,也只看著,一些不能到口,幾曾嘗過這等美食。又當產後腹饑之際,不禁饞涎大動。剛用構取了一些放在口裡,覺著甘芳適口,從來未有,猛想起主人未歸,承他救命之恩,如何擅自偷吃人家好東西?平日受慣欺淩,處處本分,性更剛烈,念頭一轉,只得忍饑放下,石墩上置有油燈,也不敢亂點。重往洞前盼望,想等恩人歸來,求討之後再吃。眼看月上東山,天已不早,饑腸雷鳴,終以不告而取,恐受主人責打,更難在此容身避禍,不敢妄勸。沒奈何,只得強行忍耐,去往榻上臥倒。

  暗忖:「主人早晚終須回來。以前在家受罰,餓一兩日是常事。如在日裡,便去山中掘取野芋,採摘榆葉野果充饑;如是夜間受罰,便去數息人睡了,多麼餓,只一入睡,便自拉倒。雖然不吃東西,不會發奶,至多讓嬰兒哭上一頓,到時再說,總比受辱被逐強些。」

  便沉心靜氣,按照老法,數著鼻息,漸漸睡去。

  夢中又遇三年以前所見黃髮虎面少年,卻穿著一身整齊道裝,沒有赤體。對魯瑾道:「我二人兩世孽緣已完。雖為去我天賦惡根,使你多受三年苦難,我對你也有報答。此洞所有食物用具,以及洞外蔬果,均我去年托雷師叔為你準備,靜等難滿,接來此地。

  產前又虧百禽道人公冶恩師賜了兩枚金靈蕷,才得精力無虧,安然產子。否則我兒均賦異稟,初生雖小,見風即長,只那一頓奶,便把你精血吸枯了。以後你便是洞中主人,從此漸入佳境。五年之內,你便有仙緣遇合,到時無須顧念我兒,他們也自有遇合。只是兩兒卻一善一惡。初出生的大兒,乃是惡質,此時卻較純和聽話。我已給他在前額留有三條爪痕,以為記認。我曾苦求恩師設法化解,無如定數難移,能否使其改惡遷善,尚且難料。在你未去以前半年內,如能把他看住,出入相偕,不令出洞,獨自上下此山,也許不致被左道中人發現,強劫了去。你走不久,便有人來,將他與次兒一同度去。就令本性難移,投在正教門下,至多誤他本身,多受一次兵解,不致累你也延誤仙業,不是好麼,大兒可名勿惡,次兒單名一個孝字,務要記准,不可更改。

  兩兒成長甚速,一滿周歲,便如十五六歲常童,此後卻不再長。母乳也只吃那落生一次。生具伏獸之能,身輕力健,又都孝母。除第五年的下半年,必須小心照看,最好不令出洞外,現時卻在出生二十六日後,便可放任,聽其上下此山,無須拘束了。你在家受苦,乃是前孽,更不可使大兒知道。我得恩師之助,已然屍解,行即轉世,重登仙業。此是元神投夢,能否再遇,尚自難言。兩世夫妻,緣盡於此,好自珍重,我去了。」

  魯瑾知少年是她丈夫,忙即撲去,吃少年一掌打倒,當時嚇醒。聞得咀嚼之聲甚急,一摸床上,兩兒全都不見,心中大驚,疑有獸侵入。縱起一看,月光正照洞前,兩嬰兒不知何時已爬上灶頭,正向鍋中亂抓飯食,往口裡亂塞。鍋蓋掀向一旁,灑了滿灶頭的殘粒。先還想夢境無憑,恐主人歸來見怪。及見滿鍋的飯已去了一半,心想:「主人深夜未歸,反正飯已被嬰兒吃了好些,無法挽救。也許主人行好到底,不會見怪。」

  念頭才轉,嬰兒竟是慧靈異常,一見娘來,各抓起一把冷飯,爭往乃母口邊亂塞。魯瑾正當餓極,又見嬰兒竟知孝母,初生體力已如此健強,心中欣喜,聞到飯香,張口便接。嬰兒見娘肯吃,大樂,各用雙手亂抓飯團,爭先搶上。魯瑾應接不暇,鬧得滿頭滿臉都是飯粒。只得把兩兒摟緊,說道:「娘自會吃。我知你兩娃是仙種,肯聽娘話,各人自己吃吧。」

  嬰兒「呀呀」兩聲,意似領會,竟不再亂搶。母子三人,差不多把一鍋飯吃完才住。

  魯瑾仰視天星。已然深夜,暗忖:「此洞在高峰近頂極險之處,常人決不會獨居在此。如有主人,經此一日夜,斷無不歸之理。所生嬰兒,如此靈異強健,分明是仙種,莫非夢中丈夫所說,俱是真的不成?先後睡了一日夜,已不黨困,候至天明,也許能知分曉。」

  又想起只顧尋思,兩兒相貌仿佛一樣,丈夫說大的一個面有爪痕為記,不知是否」

  見兩兒自從吃飽以後,便掙脫下地,依依身側,不肯離開,口中「呀呀」,嬉笑學語,神情甚為依戀。魯瑾伸手抱起一看,兩嬰兒俱生得獅頭虎面,腦披黃髮,身材比初生時又大好些,滿口稀落落長著七八顆金牙。雖然不類常嬰,看去有兩三歲光景,手足卻均精短,通體膚色光亮如金,一雙虎目也是金色,閃閃放光,隱蘊凶威,端的醜怪非常,所有聲音相貌,長短肥瘦,俱都一樣,只是內中一個的前額上,果有三條紅印,作三叉形分歧,至眉而止,長約寸半。

  夢中之言,方始有些證實,心中略放。想起丈夫緣盡之言,不禁悲喜交集。兩兒見狀,也緊依膝前,隨同哭笑。魯瑾見兩兒學樣,平時隨同行動,只一坐定,便撲向身前,但不願人久抱,越看越愛。試摟向懷中,教以語言,並告以乃父夢中所起名字,竟是一教就會,全不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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