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柳湖俠隱 | 上頁 下頁
一三


  趙霖聞言,幾乎無地自容。他素性好強,沒料到朱人虎一再丟人,正在氣急愧憤,未及答話,忽聽一女子在身後接口道:「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

  回顧正是嵩雲,不知怎會在身後出現,忙謝解圍之德。韋萊問道:「龍家姊妹莫非想在我們這裡和人過不去麼,那她們當時收風做什?」

  嵩雲笑道:「你真叫老實。自來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什麼人配什麼貨色,多不好的東西也有它的買主。你當她兩姊妹是壞意麼?據我觀察,兩下初會時,因姓朱的說話下流,實是有些不快。及見姓朱的被白猩子抓起,這等猛惡之物,竟敢硬掙個兩下,白猩子沒留神,幾被掙脫,後來又一直熬痛強忍,半聲不哼,便有了憐意。這兩姊妹本就為了尋不到如意郎君時常悶氣,見對方人本不醜,年紀又輕,是個有本領骨氣的漢人,大約早活了心,不等我來已想放了。其實姓朱的上來如不說那些怪話,只用人話問答,人家必早願意,何致吃苦?适才送她們到五雲壁洞中安頓,本來尚要隨同世兄嫂們陪客,過午始能來此,反是這兩姊妹急聽回復,催我來的。憑姓朱的這樣人,也會被人看中,你說多怪!」

  韋萊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們搶到趙兄前頭,你只說『且慢』兩字,巧姑便說主人講情,將人放下。我還奇怪,收風這麼快,與往日行事不同,疑她們歸途有什麼阻礙,原來還有隱情。這樣也好,省得趙兄為友心熱,又要發愁。」

  嵩雲笑道:「好什麼?難題還多,沒問明呢。」

  韋萊道:「彼此都愛,兩廂情願,有什麼難題?」

  嵩雲道:「你以為天下事都只要兩廂情願,就無難題了麼?第一柳湖諸家俱是先朝遺民,一向聚族隱居,不與外人來往,婚姻更無庸說。就算可以通融,姓朱的年紀不大,家中有無尊長,是否可以棄了老年父母,遠贅他處,永絕歸省?還有這種土女情重愛深,習俗奇特,她既心許,必認定對方愛她。家中如有妻室,再要是個年輕貌美的,便認為此人愛情不專。她再愛上此人,對方不肯更改,或被當作有心戲侮,拿她開心,當時便是亂子。我看姓朱的如此輕薄好色,家中必有妻妾。好些難題,如何便說滿話?」

  韋萊道:「你沒聽姓朱的說,帶她姊妹回山做小麼?」

  嵩雲驚道:「這個我來在後,沒有聽見。照此說來,二女明知對方已有妻室,還要如此,可見心愛已極,加上我們人情,就有些難辦事,也許還可化解,不必照她習俗去辦,但也夠麻煩的。都是你不好,姓朱的出洞,你正在附近,上前阻止還來得及。我偏恨他早晨無禮,有意旁觀,直到趙兄走出,方始發急上前。我如晚到一步,就青衫老人不因這等人見怪,萬一傷亡,趙兄面上如何交代?」

  韋萊急道:「這兩個女魔頭,我如何再肯獨自見她們?再說,誰又料到會有這樣荒唐的人?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婦,不是好麼?」

  嵩雲把嘴一撇,說了一個「你」字,便不往下再說。轉問趙霖,朱人虎家中情形,有無妻室子女。

  趙霖早就聽出事情嚴重,只打不出什麼適當主意。聞言答道:「朱二弟人也頗好,文武俱還來得。但因獨子,幼得親庭鍾愛,不免驕縱了些。村規素嚴,中年無子,方許納妾,仍須正室心願,向青老、村主聲明,否則不許。全村少年男女甚多,儘管遊行往來,常在一起,向無忌嫌,但除未婚情侶真心愛悅,保不定背人吐露心曲而外,從不敢有輕薄放浪之行。稍逾軌外,便為眾所不齒,並且從此也無一少女再肯嫁他。

  愚弟兄一盟三人,只他娶有妻室。每次出山,有時雖不免于少年紈袴心性,似此荒唐,從來未有。聞說上著中婚姻中變,只要男的給些財帛牛馬,便可了事,名叫遮羞錢。人虎家有老母愛妻,其勢萬無遠贅他處之理。可否請雲姊韋兄代為設法,說他病起神志不清,語無倫次,冒犯了人家,好在只說了幾句錯話,尚無別的謬舉。如今自知不合,情願賠些金珠財帛,與二女遮羞。如能使其息念,感謝不盡。」

  嵩雲微笑道:「照此說法,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

  趙霖點頭。嵩雲又笑道:「趙兄還替人說話,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麼?」

  趙霖大驚,忙答自己聞聲出洞,見狀已經急怒,只見樹下立有二女,休說交談,連人也未看清。嵩雲攔道:「趙兄休急,聽我來說。山女多具性情,人更天真直爽。男女愛悅,認為理所當然,向不隱諱;不似漢人,有許多掩飾。尤其她這一族,最喜男子英俊勇敢,一經相中,便拼了性命,也非嫁與此人不可。對方如若堅持不肯要她,那沒有本領,自顧無權無勇的,便守伺隱處,等男的走過,猛撲上前,拼死命將男的抱個結實,連哭帶喊,苦苦哀求,要男的愛她。男的自是不顧,她一任對方打罵推扯,多麼心狠手辣,也決無絲毫抗拒。這類少女,大部自信有幾分姿色,貌美的多。貌醜一點,便自慚形穢,不敢向人求愛了。

  男子大都好色,見女的如此情癡,相貌又好,被她一路摟抱親熱,再見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遍體傷痕,自不過意。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來,一任淩虐暴打,不將她打死,決不放手,打死固極容易,此女自取其禍,不算犯法,可是經此一來,男的如是山民,所有山女均認此人心腸太狠,從此不特無人肯嫁與他,遇到春秋佳日各種盛會,如祭神、寨舞舞蹈之類,全都無人睬他,豈不也糟?所以打到後來,女的儘管花容狼藉,一息奄奄,只要不撒手,男的便有回心轉意之望,心軟的男子,更早打不下手,答應她的請求。所愛如是漢人呢,前半也用此法,如覺無望,便自殺在男的面前。

  她事前如向本族聲明,完全片面相思,與人無干,並非受騙,還可無事;否則所有山女全成仇敵,不代此女報仇,將男的虐殺,便永無已時。至於那有權力和本領,又顧臉面,像龍家姊妹這樣的山女,又不同了。像姓朱的這樣,本是男的自己招惹,不答應她,真是奇恥大辱,決不甘休。那遮羞錢,乃姬家人、仲家人、燈籠人等別種土著中的習俗。再說龍家累世積聚,又曾得過異人指點,發掘寶藏如山,奇珍異物不知多少,尋常財帛怎能打得她動,何況又是婚嫁大事呢!

  「至於趙兄與二女並未交談,何以也有糾葛?說來好笑,你的起因,恰與貴友相反。龍家姊妹本都急於嫁人。月姑上來本就覺著姓朱的人才不差,又是漢族,本就有點中意,只嫌他說話下流,心中不炔,雖也隨同數說,恨並不深。巧姑卻恨極這樣男子,開口便罵。及至白猩子承顏希旨,將人抓走,不特月姑認為姓朱的是個有本領的漢子,生了愛心,連巧姑也減去好些憎惡。否則巧姑本領較高,最得老的歡心,全寨愛戴,白猩子又她馴養,就月姑作主放落,也必埋怨幾句,這時趙兄如不走出,也可無事,偏在事前出洞。巧站見趙兄人品、本領、膽力、義氣無一不比姓朱的勝強過十諳,當時傾心。

  你說沒有交談,也未細看二女,一心救人,就因你這一來,巧姑才格外中意。适才已當眾明言,大有非你不嫁之概。這還是她隨姊夫讀過兩年書,染了一點漢習,又恐你看輕了她,才請我來商談作媒,否則當時便跟你進來,對面明言了。幸她不知你尚未娶妻,你對她又未開口,無詞可藉,只要編上一套話回復,也許可以解免,如知你此時尚還未娶,再不要她,休想善罷。她們人多,均非弱手,更有好些勝人之處,與別的山人不同。趙兄雖然武功頗有根底,柳湖也有許多會家,真要雙方翻臉為敵,尚不知鹿死誰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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