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酒俠神醫 | 上頁 下頁


  被袁梧暗使眼色止住,少年也不理會。袁梧問他姓名來歷,說是姓白,往山中訪友,由此經過。答話簡單,永不回問,使人無法多口。人卻和氣,面上常帶笑容,看去像個本份藥夫子。問他行業,卻說是南方人,流落成都左近,代人家管點雜事。仔細觀察,並無異處,包裹只有一尺多方圓,看去頗有分兩,少年放在桌旁,並不注意,又不似帶有金銀兵器,口音也與前見還租男女少年不同。正覺白費心神,便宜這廝一場打罵,早知如此,還不如讓眾人打罵一頓,看個熱鬧,還好一些。心雖暗笑,不該多疑,對一個不相干的窮漢費了好些口舌,忽然看出少年手指甚長,這樣冷天,還是那麼潤澤,並還剛勁有力。

  袁梧以前學過武功,雖不高明,劉家養有好些名武師,常聽談論,頗有一點見識,於是重又留心。正想借話探詢,忽聽酒客呼喝:「么師討嫌!不該無故開門出進,放進冷氣。」

  原來向妻因覺那匹馬系在外面,恐被左近苦人偷去,命店夥常往查看。靠門的兩桌酒客嫌冷,紛紛喝罵,連少年也罵在其內。袁梧剛在暗中搖手,少年忽然走向門外,轉了一轉進來,笑說:「本來這冷的天,不能為我的馬使眾人受涼,難怪諸位有氣。我已將轡頭取下,由它去吧。」

  向老好忙問:「馬丟掉了怎好?」

  少年笑道:「此馬從小喂熟,最認主人,別人騎它不上,到時自會回來,丟了與你無關。」

  說罷歸座。眾人雖未再罵,也無一人理他。袁梧剛想起那馬如何奇怪,未釘馬蹄,猛瞥見少年歸坐時,腰間似有亮光一閃。定睛一看,少年腰問束有一條板帶,上附尺許長一片皮套,內裡好似插著六七柄二四寸長的小刀,打磨極亮,寬如柳葉,本有夾襖遮住,板帶又寬,看不出來,想是取馬轡頭時,被風一吹,襟角被刀柄掛住了些,匆匆進門,沒有在意,露出一點刀鋒。正自尋思,此刀這多,必是暗器,料非尋常過客,少年似已覺察,隨手將衣角拉了一下,依舊飲食,若無其事。再往下面探詢,少年已快吃完,忽然把筷放下,面色微微一沉,似要發作。想起此人定是江湖中人,萬一翻臉,豈不吃虧?仗著人多膽壯,正在暗中戒備,少年已往門口趕去。

  原來外面大風已止,天近黃昏,越發陰沉,門外鑽進一個面黃肌瘦、年約十三四的貧女,手拿一個破瓦壺,冷得周身亂抖,正向店家討點熱水,說是家中有人生病,想吃一口開水,賒一塊鍋魁。向老好業已把壺接過,切了一塊鍋魁,連水快要遞過。貧女好似喜極,正在連說好話,極口稱謝。忽由側面小門內,走出一個穿帶整齊、年約六旬的老婦,劈手先把鍋魁搶去,手指向老好大罵道:「你娘費了多年心思,才討得老太爺的喜歡,給你掙下這片家業,又是田地,又是酒店。我們將本求利,如今年月不好,這些下力腳板(川語對農人一種嘲笑的稱呼)都不安好心,天天裝窮,也不買我們抄手,時常還要裝病討水,欠鍋魁吃,不要這樣,就要那樣。你這沒良心的,只會做濫好人,也不想想老娘這點家私是容易得來的麼!」

  說完,將壺水奪過潑掉,朝貧女怒駡道:「我們將本求利,就是一碗白開水,也有我們本錢,不是偷來搶來,一個白拿,個個白拿。我們滿堂的客人,自己還不能夠用呢!你看你那髒壺,害得我白糟悼一碗開水,想倒回去都不行。一碗水有啥子,不能破例回去對他們說。從今天起,哪個來要開水,莫怪我狠!狗啃的婆娘,打嫩尖的小騷貨,再不夾了你的狐狸尾巴,跟我快滾,想挨兩火鉗麼!」

  貧女先頗害怕,急得要哭,忽然面現驚喜之容,想朝少年這面奔來,口剛一張,喊得一個「七」字,忽又止住,往後倒退,眼卻望著前面,已無懼容。向老好正朝老婦低聲賠話,老婦立逼要將貧女逐走方肯回房,尚在爭論怒駡。少年聞聲,已趕了過去。

  袁梧先未留意,後才聽出,那老婦正是向母,少年時有名的「一街香、菜花西施」,因乳水多,人又靈巧,有兩分姿色,在劉家做了二十年的奶媽。小主人業已長大成人,主人還不肯放走,她也不願回家,丈夫早已氣死。以前聽說老莊主非她服侍不可,連往江南做官都帶了去,直到將近五十方始回家,開的雖是小酒店,主人賞賜的金銀田產卻非少數,聽她醉後口氣,內中似有好些隱情。人最精明刻薄,打小算盤,所居共有兩層房舍,並還用有丫頭,每日在裡面念佛燒香,因在富貴人家多年,頗講禮節享受,她那內院裡面,臥室佛堂的陳設,尋常中等人家都難見得,飲食起居更極考究,卻喜逼著兒子媳婦開那酒店,並令自家照顧,只用一個小夥計,連人都不許多用。嫌老好夫妻忠厚,越是大雪寒天,越要出來查看,見老好常喜把些殘湯剩菜送與左近苦人,特意多喂了兩頭豬,惟恐他夫婦把剩東西送人,一被撞見,必要吵鬧。

  她兒子媳婦,覺著自家產業比尋常小財主還多,共只老少幾口人,每年租穀,一小半也用不完,老主人年節喜壽還有賞賜,有時還要前往硬討,仿佛主人有什把柄在她手中,乃母偏引為得意,外面傳說卻不好聽,一想起心就難過,打算向鄰舍親友多結一點人緣,省得人家背後笑駡,非但做生意不計較,並還暗將錢物偷送苦人。雖是小恩小惠,日久成習,覺著人要大方一點,誰見了都帶三分喜氣,背後談起,便有什事,也有原諒,實比袁梧那樣除劉家那班人講得來外,餘者見面就躲、背後就罵高明得多,因此在鎮上成了有求必應,人都叫他「老好」,極少再提乃母的事。好在苦人求有限,只一開口,從不拒絕。乃母卻是恨極,此時為了有人求熱水,又起爭吵。

  袁梧剛想起那貧女正是去年欠糧人家之女陳么姑娘,少年已趕到面前,去時,明見他面有怒容,見人忽改笑臉,先朝向老好說:「這位老婆婆不要生氣,這小姑娘方才曾經代我看馬,我許過她好處,想是尋我不到,向你們討些吃的。那邊半桌還有空處,今日天氣太冷,容她吃上一飽,再將鍋魁熱水和別的酒食由她挑選,拿回家去。我累她在寒風中忙了一早,走時太忙,忘了招呼,真個對她不起,不管吃多少,由我來付好了。」

  說時,向母方怒說得一句:「你會大方,我們沒見過錢?」

  已被向妻連拉帶勸扶了進去,微聞向母在房中說:「天下沒有這樣好人!這個也像下力腳板,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們還要留他的神。」

  底下便未再說。同時,少年仍恐店家疑他穿得單薄,不大放心,又從身邊摸出兩許銀子,令店家吃完再算。彼時物價便宜,斗米不滿百錢,冒兒頭(四川昔年苦人買飯,先用大青花碗盛滿兩碗,合為一碗再賣,名曰「冒兒頭」)才賣兩個製錢,小籠粉蒸肉共有四大片,才賣七八文,當然不消此數。

  向老好假裝接過,說了幾句敷衍的話,一面催貧女快吃,悄聲說道:「我娘年老心痛錢,請你老兄不要見怪。么姑娘她家實在可憐,他哥哥為了把人打傷,逃亡在外。他爹見種的穀子交完租就不夠吃,出外謀生,渺無音訊。剩她母女,還帶著他兄弟么娃,年才九歲,本來將就過苦日子。也是她娘太老實,去年見兒子病重,急於求醫,借了賣青錢,連本帶利,越滾越多,交不上來,眼看要坐班房挨打,幸而遇見救星,有人代他還帳,剛剛渡過難關,偏又遇上天干,所種山地,收成不多,人又累病,昨天聽說業已斷糧,本來就想送點與她,我們自己家鄉的人受難,卻叫老兄下江人破費,問心不安。我看她家過慣窮苦日子,吃一頓好的也不濟事,老兄將銀收回,我將開水鍋魁多給她一點,彼此的心都可盡到。老兄真要周濟,不如分出幾錢銀子,讓她家多買些包穀紅苕(川語山芋),還能多過上兩月,挨到明春田裡莊稼長成,免得餓死,比請她只吃一頓不更好麼?」

  少年笑說:「你說得對。我雖非有錢人,但我包袱內還有幾吊錢,足夠用的。這點銀子全送與她。我向來說出必做,業已請她,不能收回。你送你的,我請我的,這點銀子送她娘用,請客是為還她看馬的情,吃完,另外算帳好了。向老好笑說:「要得,老兄真是好人。」

  剛把大拇指一伸,么姑娘業已垂淚說道:「多謝二位恩人好意,但是我娘和兄弟病在床上,由昨早起便水米不打牙,天氣又冷,我一個人,怎麼吞得下去,容我帶回家去同吃吧。」

  少年方說:「抄手、面冷了不好吃。」

  忽又改口道:「這樣也好,苦人一樣有嘴,索性請店老闆做點好事,將那把兒罐賣我一個,連抄手帶面盡多的裝,再將賣不完的熏臘隨意包上一些,由她帶回,省得弄髒了東西不好還,大家爽利。」

  向老好看出來客固執,說話堅定有力,別具一種英銳之氣,連旁觀諸人雖是久在富貴人家,一個窮漢打扮的人有此慷慨舉動,也都驚奇,減了許多輕視,方才又經袁梧暗示,誰都不再嘲罵。老好夫妻便忙著下抄手和麵,又包了一大包熏臘。么姑娘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烤火,自是滿臉感激之容。

  袁梧見貧女始終未向少年叩頭,只謝了兩句,一言不發,眼望少年,仿佛遇見親人一樣,越發疑心,當時未說。等抄手面下好,貧女乘熱拿走,行時少年已早歸座,朝向老好謝了又謝,朝少年只望瞭望,欲言又止,略一遲疑,便轉身往外走去。眾人正在紛紛議論,並說:「這狗丫頭!人家不是有錢人,送她銀子和許多東西,走時連頭都不叩一個,必是餓瘋了心。」

  少年忽似想起一事,也起身披上衣服,朝外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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