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酒俠神醫 | 上頁 下頁


  只要稍為像個人,便那散佈朝內外當道門生故舊的人力照應便用不完,哪有敗家之理?全是自己太不爭氣罷了。你們學我的樣,只能守成,我也一樣喜歡。但是守成比求功名更難得多,還要時常受人欺侮嘲罵,說老的找了造孽錢,子孫才會成了廢物。如其不願受那風塵勞苦,有這一片家業,作個少年公子老封君,也非不可。第一書要讀通,多少先弄一點小功名做保護身家的招牌。再借著這大片園林風景和我家飲食起居之美,無論在朝在野的文士官紳,只看出他稍為有點起色,一體分別高低,應酬接待,使來的人都承我們的情,我卻自命清高,專以文酒遊宴與之周旋,決不承他的情,使交情越放越多,從不輕用,家居一樣可以養成極大名望。就有什事請托,也乘對方常時來訪,或是藉故請客時從容說出,他們平日承情太多,我又輕易不用,從不出入公門,自然一言九鼎,哪有回報?

  再說,常人見我常年車馬盈門,冠蓋往來,嚇也將他嚇倒,怎會有什逆事發生?即便事出意外,你弟兄文武都全,由上到下的官府又是一說就靈,自然永保平安,萬無可慮了。你們如不讀書,弄點功名,休說人家看你不起,就捨得應酬,也都當你銅臭,再者自己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外行,有了貴客也應酬不來,氣味先不相投,如何結交?你弟兄最要緊把書讀個一通半通,至少也入學中舉,不是白丁,再將詩酒琴棋等雜藝,照著各人性情學上一點,好在這類東西都有家傳秘本,一學就會,並不太難。

  說句不好聽的話,稍有一技之長的幫閒蔑片,尚還能夠依草附木,到處受人歡迎,我們有財有勢、書香仕宦的望族大家,再將幫閒的本領學會,不惜金錢,來作主人,你看人家對你恭維,那是什麼光景!不消數年,你們立成管領名山的雅人高士,到時冠裳如雲,眾望所歸,偶然失於檢點,也不會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再將我這一套傳於子孫,能進取的更好,不能,也使人越多,家業越大,永遠比誰家都強都富,都有名望,不是好麼?」

  弟兄二人還是我行我素。

  廷魁雖愛二子,更愛劉翰,小時管教卻嚴,尤其應對賓客和各種詩文琴棋、騎馬舞劍雜技,更有隨他多年的賓客,各以技能,專心教授,因此小小年紀都有了文名。長子劉癢,二十五歲中了舉,便推名山侍父,詩酒頤情,每日召集一些官紳遊士,賞花賭酒,對月吟詩,跟著乃父作那富貴隱士,不再作那功名之想,今已中年,因其天性奇懶,自托疏情,除卻真有地位的達官顯宦、父執貴交還能盡禮承迎外,對於尋常親友,非但迎送全廢、婚吊不往,見了人身都不抬,連衣服的鈕扣,都限定姬妾美婢代扣。身又奇弱,終年高臥飛鴻閣上,樓都不下,日久成習。親友平交都貪他家豪富和吃得好,自來自去已成習慣,也都不以為奇,只要踏得進門,便可照他對客等第,各隨其分。

  劉家飲食樣樣精美,全家均貪熱鬧人多,只管隨同享受,決無人問。如其貧苦求助,卻是兔開尊口,園門先就踏不進去。劉翰性情卻與乃兄相反,因是廷魁中年所生幼子,最是聰明,文武都來,最得父母偏愛,入學之後,雖和乃兄一樣,不願受那貢院中矮屋風簷的苦辣,卻喜揮霍,人又任性,小小年紀,便喜結交江湖中人,朋友甚雜。廷魁年老,劉癢太懶,無形中作了一家之主,從小養成一種怪脾氣,剛愎自恃,喜怒無常,誰也不放在眼裡,好在家業雖多,廷魁尚在,人又工於心計,所有產業均有專人管理,方法嚴密,財產日多,從無不足,又有嚴命,兒子只管揮霍,但決不許遠出。劉癢人雖極懶,比廷魁還要精明心細,每年出息,怎麼也用不完。人情習慣無奇,轉生厭倦。

  劉翰終年錦衣玉食,老是那樣,便覺著沒有意思,想出種種方法消遣取樂,常時自恃膽勇,孤身騎馬出外走動,一犯脾氣便要生事,全仗財勢太大,無人敢惹,告到官府,也是不理,就此陰消過去,連鬧過幾次事,非但不改,反更任性。總算手松,用錢如水,有時也肯施捨幾個。往往家中正設盛宴,高朋滿座,忽然獨自騎馬,去到鎮上買些點心酒食自吃。鎮上店鋪對他雖極恭順,但有一件為難,所到之處,哪怕滿堂吃客,一見他來,均要起立,必須等他吃完人去才敢歸坐。有那貌相粗蠢、衣服肮髒的土人船夫,被他看得一不順眼,還要打罵出事,耽誤生意,儘管錢給得多,人都當面恭維,背後盼他不要光降,免得多擔心事。

  上月有一條小漁船,像是母女二人,來向老好家吃抄手。劉翰看中少女美貌,當時還顧身份,自己不曾出面,只命下人藉口不曾起立向其盤問。對方先是冷笑了兩聲,置之不理。下人見她們吃完要走,上前一攔,被老的伸手一擋。那漁婆看去年將七十,衰老無力,這一擋也並不重,不知怎的,擋的人腰間會岔了氣,痛得周身冷汗。因是劉翰防人知道,只命他一人來探口氣井問住處,未帶同伴,眼看少女巧笑嫣然,從容走去,奈何不得,等到想起托人去追,小船業已走遠不見,回去養了半個多月才好。

  由此劉翰常來向老好店中吃抄手。向老好知少女好人,常時為此愁急,幸而不久封凍,河面結冰,劉翰問知不會有船停泊,已多日未來。劉家男女下人連同花匠園丁有兩三百,食客教師還不在內,隆冬嚴寒,這些不得寵的下人,連那許多冬來清閒的花匠,做完了手邊的事,均喜來此吃抄手,閒談說笑,吃向家白酒熏臘之類。這時在座的,十之七八都是這類酒客,另外還有幾個鎮上開各行店鋪的鄰居,人已坐滿,只剩半張小桌,堆著一些盆碗酒壺。

  向老好一聽門外馬響,只當二相公又來吃抄手,忙向眾人把兩個指頭一伸,一吐舌頭,便慌不迭趕將出去。滿堂吃客圍在火盆旁邊,有的高談闊論,有的劃拳比酒,熱鬧非常,見狀立時鴉雀無聲,爭先肅立。一連串板凳響過,眾人均想:他家那多廚子,要多好吃的東西,也是口開手到,當時送來。這樣冷天,二相公何必還要出來?如其避開,他還有氣。坐又不敢坐。他一高興,就許一坐好些時,我們卻在旁邊罰站。能討得喜歡,酒賬不用會,還有銀子拿,否則,被他打罵上一頓,豈不冤枉!正在提心吊膽,耳聽向老好向來人問答。那冷風由門簾縫中往裡直灌,方才暖氣已被掃光,方覺這位太爺怎不進來,忽又聽向老好笑呼道:「諸位請坐,不是二相公,這樣冷天,我原說他不會來的。」

  話未說完,來人業已走進。

  眾人吃了一個虛驚,本就不快,又見是個年紀不到三十、其貌不揚的少年,所穿衣服又頗單薄,由風沙中馳來,滿臉俱是風塵之色,越發輕視。內中兩人年輕氣盛,想起來人掃興,剛才忙亂起立,被冷風一吹,剛要來的抄手業已半冷,不禁火發,互相發話譏刺,打算挑釁。少年因無坐處,進得門來,先將包裹放在半桌旁邊,自往門角無人之處打掃身上塵土,好似外路人不通當地語言,一任眾人嘲笑議論,全如不聞。

  向老好為人忠厚,最怕打架,又覺少年孤客,這樣寒天還在趕路,此時多半饑寒交迫,這班酒客多是飛鴻莊的豪奴,人多勢眾,年輕人脾氣暴,稍為忍耐不住,被打一個半死,豈不冤枉!一面同了妻子,忙著把半桌騰開,尋來一張竹椅放在旁邊,一面乘著來客轉身撣土,分向各人桌上低聲急打招呼,連說好話。好在這班豪奴都知他是主人奶媽的兒子,平日雖極善良,真要鬧事大大,把他老娘搬出,去向老主人告上一狀,卻是誰也當他不住,又見來客仿佛知道厲害,避向小門後面撣土,眾人這樣笑駡,一言不發,既然膽小害怕,曉得自己威風,也就把氣消去,業已無人再說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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