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獨手丐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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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家為師,本心未始不想改變他們氣質,化莠為良,就不能日後做點事業,以他的財勢多為人民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惡之分,不去害人,豈不也好;無奈全家混蛋,環境太壞,這些子女天生劣根,從小看慣父母尊長那樣驕奢淫逸,耳目所及無非罪惡之跡,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勸導,少年天真,並非聽不進去,也頗有感動時候,但是習與性成,一出書房便忘了一個乾淨,父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訓,反認為他的富貴命中帶來,理應享受,越考究越舒適,說將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諾才是威風,婢美妾嬌才是福氣。奴僕下人與勞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貧賤之人所為,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身份。把自己平日所說勤儉持躬、推己及人、寬厚誠敬、愛群濟世許多勸告的話,除用功讀書是為將來升官發財沒有反對而外,餘都認為迂腐之談。 「那土豪並說:『自來只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先生。賈老師雖然無人引進,不知他的家鄉來歷,但我遇他之時也是嚴冬風雪。見他穿了一件舊夾衫,為廟中和尚寫匾,手待兩尺來長的大筆,運轉如飛,四個五六尺方圓的大字一揮而就。寫時人和生龍活虎一樣,不似別的秀才一身酸氣。寫完到他房內,見那桌上所抄書本小比蠅頭。別的不說,單這一筆字我生平便未見過。後聽和尚說,初來廟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這日忽有兩個貴官前來拜訪,賓主三人閉門密談,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聽,滿擬他有此貴官好友必能發跡,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來人越說越僵,最後竟翻臉怒駡,喝令來客快滾。後來送了兩次金銀重禮全都不收。不久還要離去。 我由當地路過,料知必有來歷,知他這樣人都是怪脾氣,用了許多方法與之結交,還在當地多住了好幾天。他始終對我精神冷淡,除吃我兩頓飯外分文不取。最後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師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應。但是說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靜書房獨居在內,不與外人相見,主人宴會賓客也不入席,來此已一年多,每月難得見到一面,見時不問永不開口,屢次探詢,始終不說他的身世,老是一張冷臉,不像教書時那樣和氣,有說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學如何,後將他所作詩文偷出,向本城兩位老翰林請教,均說此是寫作俱佳的奇才,屢次托我引進,想結一個斯文知己,他都堅拒,至今我還無法回復人家。你們想,這樣怪人,多好學問也必窮苦一生。照他所說,有福不享專去救那苦人豈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裡救得過來?而且這類苦人大都又窮又髒,蠢得可憐,賣苦力氣是他本分。 要是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們這些富貴中人也如何顯得出來?他們休說有福可享,便是豐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們奴僕,由我呼來喝去,隨便打罵,不敢反抗了。就是為想多得點錢來服侍我們,稍微打罵也必不肯受氣,各自辭退,那還成個什麼世界?這些話簡直不通。聽人說他教得真好,雖然不肯打學生,管得卻嚴。第一,以前你們不論多好衣服,當天就髒得不成樣子。自他來後,每日放學回來身上總是乾淨,可見勤儉小氣的人不肯糟蹋東西,自有他的好處。是他教過的書也能講出。字更寫得好,比前幾個老師要強得多,總算難得。至於別的廢話,聽只管聽,不可信以為真。老師那好學問,要不是這樣怪脾氣、怪議論,也不會窮苦多年,沒有出息。那兩個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會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斷無出頭之日。你們學他,非糟不可。』這樣東家和學生如何處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飄零,無家可歸,既拿束脩,受人錢財,不能不出點力;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無可救藥。」 心正煩悶,急聽窗外響了一下。想起貧兒姜飛每日伏在窗外聽書,這冷天氣不知來否?忙走過去一看,果是薑飛,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氣。一張小臉已凍成了烏色,身上頭上還有好些雪花未溶。穿著一身補了又補的短襖褲,一雙破鞋,腳跟也露出在外,凍得紅裡透黑。脅下夾著兩本破書,雖然凍得發抖,身子仍是筆挺,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先生」,沒有一點委屈乞憐之容,不禁又憐又愛。暗付,富貴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廈,室暖如春,身穿重裘,還在喊冷,請了專館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時快吃午飯,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樣連抬帶抱、前呼後擁送進房內,有書不讀,一味享受頑皮。這個貧兒為了家中寒苦,無力讀書,不論寒暑風雨,每日立在窗外偷聽,已有數月。雙方對比,不特苦樂相去天淵,看去也大令人不平。也未和學生商量,便將薑飛喊了進來。 剛到門口,想要走進,侍候書房的下人面上便現不快之容。姜飛原受園丁囑咐,知道偷聽讀書乃是情面,園丁擔著責任。一個不巧,主人怪罪,必遭毒打,還要連累園丁。同時人在外面風雪之中凍了好些時,內外冷熱相差太大。還未走進,便覺裡面火爐也似,一股熱氣由簾縫中迎面撲來,逼得氣透不轉,忙即往後倒退,先生見惡奴朝著薑飛怒目相視,人已往後倒退,本要發作,繼一想,這類奴才無可理喻,自己雖然無關,此子家住在此,難免吃虧。再則人在外面凍了多時,驟進暖房難免感冒。想了一想,笑道:「你在外面凍了多時,裡面太熱,就在廊內坐上一會,等我再來問話。」 隨將自己的茶倒了一杯,令在廊內坐定,一面吩咐開飯。惡奴雖然不願,但知主人敬師,不敢不聽,那幾個小主人為了起來太晚,巴不得先生有事,不上生書,也一起跟了出來,朝薑飛問東問西,並把家中帶去的糖果遞了一些過去。先生笑說:「可見還是環境不良,人性本善,多少也有一點同情。他也是父母所養,不過少了幾個錢,這等窮苦。你看人家比你們還小,為想讀書,冒著風寒雨雪來此聽講,多麼可憐!我意欲留他吃一頓飯,稍微周濟,送他幾本書讀,你們願意麼?」 那些學生到底都是幼童,想討老師的好,加以平日頑皮,除幾個年長一點的嫌髒沒有開口外,余都同聲笑諾。 惡奴見薑飛周身濕汙,老師還要留他吃飯,氣在心裡,不敢發作,故意笑對眾學生道:「這是一個住在附近的放牛娃。都是園了老王偷懶,想他掃地,引進園來,要被大老爺知道,連他和老王都非倒黴不可。好的打上一頓鞭子趕走了事。重一點便當他小賊看待,一張名帖送到祥符縣便枷起來,受罪更大。總算今天運氣,被師老爺遇上,看他可憐,就是鬧出事來也有師老爺擔待,不與我們下人相干。按說小人不該多嘴,」 不過諸位少爺小姐身子何等嬌慣,平日由這屋到那屋,不穿斗篷都要傷風。今天師老爺大發善心,請他吃飯,好在飯菜都多,每天都剩不少,賞他吃點無妨。這樣一件小事師老爺儘管做主,去做好人,用不著商量。外面這大風雪,諸位少爺小姐由暖房裡走出,要是受寒小的卻擔不起。我看師老爺要請客,我到廚房傳話,為這位小客人辦上一桌整席,都比少爺小姐冒寒生病要強得多。他這一身又髒又臭,諸位少爺小姐千金之體,如何與他同座?快請回房,我叫廚房單開一桌,由師老爺陪他,隨便哪裡吃都行。這樣大雪寒天,只不叫我們當下人的費事收拾屋子就承情了。」 內中幾個小的本已有了同情之心,及聽惡奴一說,想起父母平時之言,再見薑飛穿得那樣破舊濕汙,立起輕視之念,便走了進去,隔著窗子向外偷看,書也不讀。惡奴吳元立時跟進,從中挑撥,想由這些蠢子去向主人說先生的壞話。賈先生知那惡奴吳元勢利刻薄,好猾異常,最得主人寵信,因自己不大愛理他,心中懷恨,幾次去向主人進讒,均因主人聽信那兩個老翰林之言,對於自己十分尊敬,只管賓主性情不投,下人壞話卻說不進去、碰了兩次釘子,一直敢怒而不敢言。今日好容易抓住題目,自然不肯放過。明聽在旁冷言冷語,暗中挑撥,心中好笑,絲毫不以為意。因將開飯,索性不回書房,徑在廊前盤問薑飛身世。聽說寡婦孤兒一貧如洗,越發憐憫。因那走廊外有一層門窗,設有桌椅、火盆、茶爐,比起露天暖和得多。 薑飛吃完熱茶,坐了一會,面色已轉紅潤,手足溫暖,精神起來。知道書房太熱,少時出去仍不免於受涼,也就不再勉強。跟著惡奴把飯開來,果然分成內外兩桌。在外麵茶桌上擺下兩份碗筷。平日原有四盆八碗,菜極豐盛。惡奴故意分出兩碗兩盆,所有好菜都放在書房之內不端出來。先生知其故意侮辱,表示貧兒乃老師之客,只配這幾樣粗菜。其實上豪飲食講究,就這兩盆兩碗也極精美,不是窮苦之人所能入口。心正想事,也付之一笑,只勸姜飛隨意飲食,說:「今日也許無暇和你多談,日內天如放晴,可去龍亭等我,還有話說。」 這時,惡奴正在裡面開飯,無人在旁。飯桶放在茶几上面,姜飛看出老師憐愛,萬分感激。惡奴不在,少了拘束顧忌,便聽先生的話大吃起來。主人因敬先生,每頓飯粥蒸饃之外還有一大盆點心,半鹹半甜,味道極美。先生見他只吃一個甜包子便不再動,目光不時注在上面,似想心事,當他面嫩不敢多吃,可是別的菜飯吃得卻極自然,心中不解,笑問:「你愛吃那甜的,何不多吃幾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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