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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那茅庵住著一個中年尼姑,庵中無什出息,也無香火,師徒二人全靠賣面為生,雖是素面,味道絕美,香客遊人常往照顧,生意本可極好。偏巧這師徒二人操行清苦,用功甚勤,每日賣面均有一定,賣完立時停火,除非去往庵中禮佛的香客還可吃到,否則任給多少錢也不再賣,有了多餘的錢便散給苦人,終日除卻早晚兩次賣面和斫柴燒水、打掃庵堂,前後不到兩三個時辰而外,鐘魚梵唄之聲極少停息。沒有法名,附近的人都叫她倪師太。她那徒弟是個垂死的貧女,收她時年才七歲,帶發修行,這時年已十六七歲,品貌美秀,頗有力氣,師徒二人甚是親熱,人都叫她小師父。

  誰也不知她師徒的法名。因其對人和善,樣樣都肯幫忙,勤儉耐勞,操行又好,沒有絲毫僧尼惡習,進門禮佛的人極少,從不向人募化,有那常來山中的香客遊人憐念她師徒窮苦,愛吃她面,無故施捨又不肯收,便借禮佛為由送點香資;照例左手來右手去,暗中送與苦人,代人結緣,從不自己享受。那三間茅庵建在坡旁,三面竹林環繞,前臨溪橋,背倚重山,風景極好,打掃修理又極清潔整齊,都是她師徒親手自製,從未見她雇用工匠,也不與人來往。

  袁和尚先未留意,前年乃師雲遊歸來,剛到茅篷,正遇大雪,路斷行人,忽聽門外女子呼喚,出門一看,正是她那徒弟小師父,用竹籃端來兩碗熱騰騰的梨窩菌素湯麵,另外一盆菌油、一盆筍油和一大盤鍋魁,心想:「雙方素無來往,又有僧尼之分,如何大雪黃昏送面上門?」

  師父已命自己接過,也未推謝,只念了句「阿彌陀佛」,對方稍一合掌,便提了空籃走去,門都未進,此後也未再來。那面和菌筍卻是美極,從未吃過。由此每遇師父出山,必將所留極少的零用錢省下,隔上十天半月,往她那裡打回牙祭。後來發現,每次賣面共只二十四碗,晚到的人便買不著,自己無論何時,只天未黑透,從不拒絕,所給的面和哨子(川語澆頭)比誰都多,卻無多的話說;偶然設詞探詢,老的還微笑答上兩句,小師父簡直難得開口,和對別的買主一樣,共總那幾句話,更無他語,

  時候一久,也就不在心上;自己又沒有多的錢,要刻苦好幾天,把夜來看書念經的燈油錢省下,才能吃上一回,對方照例收錢,也從不曾客氣。這時,因見當日遊山人少,賣面的布招青簾剛剛挑起,難得身邊錢多,打算吃她兩大碗,乘此無人,再加兩盆最愛吃的菌筍油,免得別的吃客見了也要買吃,使她師徒為難,剛剛走過,便見小師父出取乾柴,面鍋便在庵旁竹林之外,還有一張長板桌、兩條板凳,側顧袁和尚走來,低聲笑問:「小師兄,這幾天沒有看見,可有什麼高興的事麼?」

  袁和尚這幾年來第一次見她問人的話,抬頭仔細一看,見她與前年所見神情迥不相同,因未落髮,人又生得秀氣,雖是一身補了巴的破舊僧衣、布襪藤鞋,洗得十分乾淨,不知怎的,樣樣看去順眼,尤其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隱蘊英威,近來識人較多,日前又聽眾老少英俠談論,內功真好的人,樣樣都可遮掩,惟獨這雙眼睛瞞不過內行人,心中一動,隨口笑答:「我一個小窮和尚,有什好事?只不過日前交到幾個好朋友而已。」

  小師父說:「你師父不在家,交幾個同輩朋友無妨,卻不可膽大任性,惹出對頭。就有你師父那塊招牌,當面不敢把你怎樣,這類無恥之徒,畜生一樣,你孤身一人,也須防人暗算呢。」

  袁和尚何等機警,聽出所說有因,暗忖:「小師父平日向不與人說笑,忽說此言,分明有為而發,同時想起那年雪夜送面之事,恩師以前必與相識,否則素無來往,怎會有此舉動,雙方連句客套都沒有?」

  正要乘機探詢,老師父忽然走出,笑問:「徒兒,你和袁師兄說些什麼?天已不早,快要有人來此吃面,還不早點做他先吃,免得當著外人顯出厚薄。他師父不在家,比我們還要清苦,難得吃一回面,好歹也叫他吃個舒服,說那閒話作什?」

  小師父朝袁和尚看了一眼,低聲笑說:「師父莫看輕了人家,他已交了好運,轉眼就好起來,便今天身上的錢就用不完,要你老人家代他盤算作什?」

  說時,人已進門去取碗筷和新制好的面鹵,隱聞乃師也說了兩句,好似不令多管閒事,也未聽清,心已奇怪,剛坐在板凳上面,忽然想起簡冰如前夜曾說要往前山訪友,沈煌問在何處,所說正是解脫坡竹林前面;這裡附近廟宇雖多,竹林前面卻只這一處茅庵和自己的茅篷,分明所訪友人非她師徒不可,他老人家那高年輩,竟以朋友相稱,這師徒二人決非庸流。想到這裡便留了心,反正無事,正打算等面賣完,向其探詢,可與簡老前輩相識?小師父已將面下在鍋裡。

  袁和尚笑說:「師兄,我想吃那菌筍油,可能勻我一盤麼?」

  倪師父忽然插口道:「我們這裡只有兩種素面,別的不賣。你這小和尚,吃完快些回廟去吧。」

  袁和尚聽出口風不對,方想:平日便不開口,面碗裡也要添上好些,方才還有對我較厚的意思,為何冷淡起來?猛瞥見小師父朝側面微使眼色,料有原因,假裝拔鞋,回臉一看,正是方才所遇兩個少年和尚,往回走來,料有原因,暗朝她師徒把頭微點,裝不看見,悄悄伸手入懷,把三連明月鏟摸了一摸,把布袋的口撐開了些,表面故意問那面價,好不好吃。

  小師父方答:「我們都是出家人,不會欺你,一碗雙哨子面才只三文,放心好了。」

  話未說完,那兩少年和尚業已走到,先是大模大樣,一邊一個坐在板凳上面。袁和尚原坐長桌橫頭,見了已是有氣。內中一個更不知趣,開口便問:「除面以外,可有什麼酒菜?我們連夜走來,腹中饑渴。本往山中訪一財主,因相隔遠,聽人說起這裡面好,打算點心,如有好酒好菜,多給錢與你們,省得我們一到人家先要吃的。」

  說時,另一和尚便朝小師父上下打量,目光不正。

  小師父剛把面色一沉,兩道秀眉往上斜飛,似有怒意,倪師父便說:「徒兒,來了客人,還不快擀面去!我來招呼好了。」

  小師父聞言,轉身就走,到了門內,隱聞「作死」二字。那兩賊僧坐在另頭,似未聽見,同聲一笑說:「這位姑娘怎麼走了?你們如賣葷的,要多少銀子都有。你這尼姑,快些叫她回來,莫要得罪主顧,否則吃了不給錢,莫怪我們無禮。」

  倪師父聞言,並不發怒,冷冷的答道:「罪過罪過!你也佛門弟子,這裡只賣素面,吃否聽便,白吃無妨,為何這等說話呢?」

  內一賊僧哈哈一笑,剛和同黨悄說:「吃完再說。如今大白日裡,夜來尋她也是一樣。師兄就是這樣猴急!」

  袁和尚早就怒極,因倪師父暗中搖手示意,不令開口,面也下在鍋內,後來越聽越不像話,剛剛氣往上撞,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勉強把氣沉住,假裝癡呆,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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