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大俠狄龍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弟子起初只知閉門讀書,不向外事,只有時閱歷朝史跡,覺著好些事不近情理,一姓人家天下的制度,一代比一代來得凶毒厲害,老百姓痛苦太深,除卻廢書一歎而外,別的都不曉得。近年隨朋友隱居小三峽,常與當地父老閒談,也只多知道一點民間疾苦,並不知道昏君奸臣、貪官污吏、土豪惡霸之外,還有許多為惡多端的僧道惡賊。這扭轉乾坤,把家天下改為公眾人天下的大業,將來雖是勢所必然,非改變過來不可,但不知要隔多少百年才能見到,弟子一個人智力有限,就有此志氣,不到時機也無法作此夢想,釜底抽薪,救一點是一點,使一般百姓少受一點苦難,將來或者能夠辦到。

  眼前放著明師高人,正是意想不到的良機,再如錯過,只想結一佳偶,隱居山中,享受一生清福,非但近於自暴自棄,也辜負恩師對我一番厚愛。弟子既不願求什功名,做那一家一姓的奴僕爪牙,惟有拼用十年苦功,先將本領學會,再出救人,雖不能將億萬人民救離苦海,隨同恩師除暴安良、扶危濟困,也是快心之事。昨夜已將主意打定,決不再作室家之想,對於二姊、三姊仍是同樣敬愛,更無他意,只願永為骨肉之交,等弟子學成劍術,再圖相見而已。」

  說時,晏瑰在旁兩次想要開口,均被冰如攔住。淑華人在隔壁,暗中偷聽,知道文麟固執成見,非但不與三姑結婚,連昨日所說打算從此同居山中永為骨肉之交,連三姑一起彼此不再分離、專一幫助自己一同開墾的念頭也都打消,雖未明言披髮入山,分明心已傷透,此去已必不會再來,越想越難過,又不便出來說話,更恐三姑聽了心情悲苦,正急得心裡亂跳,巴不得簡、晏二人能夠勸止,或是不會拜師,才可挽回。及至偷偷一看,冰如先聽文麟跪求,將他拉起,仍令坐下,面上似有不快之容,中間面容忽轉,聽完先不回答,也不令晏瑰開口,沉吟了片刻,忽然面向文麟,正色說道:「你真有這樣志氣麼?」

  文麟脫口答道:「弟子如有虛假,敢誓天日!」

  冰如還未開口,晏瑰已忍不住哈哈笑道:「文弟真能醒悟,再好沒有。你雖有激而發,能夠舍己之外,還肯為人出力,已算是難得的了。」

  冰如一面止住文麟,不令回答,笑道:「你料錯了。他這心志固因一時受激而起,但他天性聰明,極有志氣,想是昨夜同了你們回來,心思煩亂,兩面為難,既不舍放棄他那成見,又覺對人不起,始而專從個人私見著想,後來想起連日經過和所見所聞,忽然觸機,由此警覺,知道人非專為自己而生,又見所識這幾個小人無一成年,人山沒有多久,哪一個都是力爭上游,功力日進,他雖從我學了一些基本功夫,休說別位英俠,連幾個小人都比不上,這才想到前半生的光陰心力都是白費,那專門用來名為求取功名,實則一心一意做人奴僕的書本讀了多少,並無用處,前途更是渺茫,身為男子,隨便遇見幾個強盜,便嚇得膽戰心驚,還要仰仗幼童婦女保護,再想到那日被人擄去之事,心中越發難過,越想越穿,這才打定主意從我為師,意欲將來做點事業,並非為了所願不遂,一激之下便要披髮入山,灰心人世。

  「我說此言並非武斷,因為他和沈煌入山之後,我先因他年長,只傳一點強身健力的基本功夫,起初只覺他人好,並未重視,後在暗中查看,非但用功極勤,更不因為不如沈煌而不努力,也無絲毫尋常讀書人的習氣,人既勤謹,又有見識,與那些專讀死書的人大不相同,他每日自身功課一完,不是用心教讀沈煌,愛如親生,情逾父子,體貼勉勵,無微不至,便是親身斫柴,採掘山糧,把我茅篷所存的種子依時耕種,從早到夜極少休息,從未貪過安逸。

  「那日我看他所改沈煌文課,對於歷代興亡之跡,均就當時形勢事蹟旁徵博引來作論斷,不為史官所愚,極有見解,覺著奇怪。再一看他所作日記,非但識見高超,深知這兩三千年來政治文章的利弊,並還以古證今,舉出許多事實來揭發史書上那些最負盛名的聖君賢相以及有名人物的罪惡。他料至多二三百年之後,這類一家一姓當權、以廣土眾民為自己私有、大魚吃小魚、強欺弱、貴壓賤、以巧取豪奪為工,人類不是不能發揮他的智能,受朝廷愚弄,讀上一生死書去做人家忠實鷹犬,欺壓百姓,便是終歲勤勞不得生活,去受欺受壓的這種萬惡制度,必要根本改革,不能存留,否則便有亡國滅種之憂。

  但我億萬人民均有智力,決不甘心永受這等苦難,必由裡面出來一些豪傑英雄、才智之士,登高一呼,將所有人民結成一起,雖也和歷代帝王一樣,首創義旗,起自民間,但他功成之後,深知此是國家人民萬世之害,一同化除私見,專為人而不為己,丟掉以前帝王將相一家一姓的虛榮,專由人民身上著想,從此革新,永奠大業,使億萬人民均得安居樂業,永無貧富之分,而這些領頭的人,也成了千秋萬世永受人民敬仰、從來未有的英雄偉人,此是勢所必然的事,早晚有這一天,他未必能夠躬逢其盛而已。因此想到他自己才能不濟,做這一類人物雖是夢想,但是人生世上,除非瘋狂大愚,只有力量便該施展,此後學了本領,便應盡其所能,扶危濟困。別的願望見解也都有其是處,我才對他另眼相看,不久便因事離去,跟著發生馮村的事,一直未得與他細談。

  「今日所說,正是他平日的抱負,否則他出身雖非富貴,也算是個小康讀書人家,生平從未嘗到什麼險阻艱難,年又將近三十,從我學劍,豈非難事?資質好壞暫且不提,就他體力聰明都夠,沒有毅力恒心,到時稍怕吃苦,非但前功盡棄,而我雖因昔年犯了師規,受罪多年,論起行輩,我雖不以父執尊長自居,無論何派朋友均以平輩論交,也無一點倚老賣老習氣,而各派中人稍微知道我來歷的,都是格外尊重,怎麼勸說也都無用,算起來,連我徒弟的輩份也都不低,如其收下一個無德無能的門人,或是半途而廢的庸流,人家對他再一尊敬,休說自慚形穢,也實說不過去。這些年來不肯收徒便由於此。

  我如看出他心志不堅,便說上天也不會答應。起初為他情癡大甚,便覺這樣美質為情所累,未免可惜,但因此是人之常情,婦女再嫁,在世俗禮法上算是罪惡,實則於理不通,何況男女雙方都好,樂得成全,他本記名弟子。我又本無收徒之念,只想化除他的成見,照昨夜我們商計所說成就此事。先見他神氣不願,還當故意推託,後來看出他的詞色誠懇,想起前事,我已答應收他為徒,雖然他那心思還有缺點,暫時只得先顧大的,將他造就出來,或是遇上些時相機而行也是一樣。」

  文麟早聽司徒兄妹說過冰如輕不收徒,近三十年一個門人都無,拜師之事極難,但是自己年長,又無根基,如拜別人更是無望,本來就有此心,並非一日,只是苦戀淑華,委決不下,近日又遇見一位對自己情深愛重、癡心到了極點的蔡三姑,一面受她救命之恩,盛情難卻,一面又受淑華追逼,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賊黨昨夜閻王溝之行,聽人談說敵我雙方惡戰經過,業已觸動前念,想起堂堂七尺之軀,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隨便遇到幾個惡人便無法應付,樣樣都不如人,可見平日抱負全是妄想,休說做什事業,即以對於淑華而論,自己對她那樣癡愛,稍遇險難便要靠人保護,自己只能跟在身邊,還要蔡三姑從旁照應,真要遇見仇敵,豈不白受人家淩辱傷害?連本身都難自保,連這一個癡愛多年的心上人,眼看她黑夜逃亡,休說保護,連助她脫險逃難都無能力,豈不慚愧?

  越想越難過,既覺以前白用心力,在讀那些死書辦不了什事,又想人生世上應該發揮自己智能,學成實用本領做番事業,如其為了一個女子,所愛不遂便作出世之想,灰了志氣,非但不值,也對所愛的人不起,何況淑華成見太深,中了禮教的毒,不願改嫁;蔡三姑雖極情癡,苦幹不是自己心目中人,對她只有感激而無愛意,勉強成婚,將來雙方均不如意,淑華、晏瑰偏是追逼不已,以後要和淑華一起,三姑必也在內,長日相對,情何以堪?便是淑華,表面拒絕,心中也必悲苦,與其和二女同在一起受那活罪,何如放開情懷,苦求師父收留,拼用十年苦功,先把自家本領學成,一面日常留心體貼實用之事,等到本領學成,再出濟困扶危,除暴安良,有一分力,不使半分,哪怕不能把普天下的苦難生民救出水火,到底幫助一些是一些,總比虛生一世做自了漢要強得多。

  彼時二女也都逐漸年老,雙方誰也不會再有婚配之思,既是真誠純潔之情,相愛不在婚嫁,也不管什麼年紀,倒真成了骨肉知己,再以全力幫助她們開荒建業,同心合力救助窮苦,彼此之間也必更相敬愛,白頭到老,永無猜嫌,豈不比心灰意懶披髮入山,和勉強成婚大家無趣,高明得多?念頭一轉,始而越想越淡,終至忽然醒悟,頓時雄心,生出遠志,在外屋想了一夜也未合眼,本定天明之後便往寒萼谷向師苦求,不料冰如竟帶沈煌同來,談不幾句,立時跪求。為了意志強毅、詞色慷慨誠懇,冰如本就看他不差,竟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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