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大俠狄龍子 | 上頁 下頁
八八


  這班苦人多有良心,她又日行千里,往來飄忽,賞罰嚴明,武功極高,人不敢欺,遇到救人的事,無論人力財力,個個爭先恐後。開頭幾年她真苦極,既要操心又要勞力,日常奔走往來于西南諸省深山之中,全無半點空閒,平時想見她一面都難。直到去年,她開闢的山中樂上雖然比前更多,卻添了幾個得力門人和好幫手,才在本山風景佳處自建這所房子,隱居安息下來。就這樣,仍恐那班人富足以後又貪安逸,不依時行樂,懶於耕作,每隔三兩月仍要出巡抽查一次。如其說她有錢,她自身不過這幾間全以己力建成的尋常房舍,食用衣物全都自身勞力所得;說她無錢,遇到善舉,一聲令下,或錢或米,多大數目,也只三數日內紛紛雲集,沒有辦不到的事。我對大姊真個佩服極了,不過她那脾氣古怪,除對窮苦人一律民胞物與,饑溺同懷而外,平日見人卻是落落寡合,可是一經投契便成骨肉之交,只不大看得起男子。

  她幫人忙,認為人類互助理應如此,不喜人說感謝的空話,能聽她的就高興了。妹子以前也曾蒙她厚愛,只為一事忘了她的囑咐,她彼時又不在山中,無可商量,以致鑄成大錯,終身之恨。一半不好意思見面,一半怕她怪我,不敢登門已有數年,不料方才途中相遇,對我身世處境反更同情。想起這幾年的自作自受,真個難過。可是大姊這樣好人,也有一件短處……」

  淑華本想詢問文麟師徒下落,見三姑所說也頗有趣,說的又是主人,正在靜聽,心中敬佩,覺著這等奇女子世上少有。黑女插口笑道:「三妹真個討嫌!我原因身為女子,容易遭人輕視,仗著有點精力財力,幫點苦人的忙。我行我素,只做一點實在事,既不圖名也不圖利,這有什麼可說的?淑華姊想聽的事,你還一句未提,只說閒話作什?」

  三姑笑道:「二姊新來,你又這樣愛她,大家官眷,多好也有一點習氣,老大姊的古怪脾氣我不先說幾句,她怎知道?遇事一存客套,惹你不高興,不是美中不足嗎?」

  隨向淑華道:「大姊隱居山中,輕不與人來往,凡能登門的全是至交姊妹。因其最善烹調,講究飲食,做得一手佳餚美點,每有佳客登門,必要親手做上幾樣肴點出來款待。她素不喜人恭維,只說她菜好,吃得更多,她便喜歡了。」

  黑女笑駡道:「放屁!莫非像二妹這樣秀氣人,吃不下也要勉強她吃?正經話不說,扯這閑白作什?」

  淑華乘機接口道:「聽二位姊姊口氣,似與敝友周文麟、小兒沈煌見過,他師徒二人今在何處,三姊可知道麼?」

  少婦答道:「妹子蔡三姑,此事說來話長,還望姊姊不要笑我。」

  隨把巧遇文麟、一見鍾情,以及文麟癡戀淑華、立志終身不娶,後來雙方言明心事結為骨肉之交,所有經過,連文麟在溫室中想念淑華、自吐心事等情全都說了出來。

  淑華聽完,想起文麟的苦心孤詣、癡情戀愛,自己為了禮教束縛,空自腸斷,無由慰藉,只顧一時浮名和愛子的將來,平日連面都不肯見,形跡上委實對他不起,難怪傷心失望,最難得是他心只管傷透,依然情有獨鍾,不肯別戀,像蔡三姑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子,又是女方俯就,百計圖謀,軟硬兼施,依然情有獨鍾,無動於懷,結果反以骨肉之交化除對方同夢之想,使其無法開口,一面卻想披髮入山,把今生的熱望付託在渺茫的來生,這等癡情人實是古今少有;越想越難受,忍不住流下淚來。

  黑女晏瑰見她傷心,笑問道:「空自悲感,有何用處?實不相瞞,我平生最討厭男子,以為他們全是為了一時迷戀,假託癡情,等到心願得遂,不是縱情終欲,始亂終棄,便是日久愛弛,隙未凶淫,一班有才有貌的女子為他們甘言所哄,吃虧上套的不知多少,每一想起便自不平,常想男女都是一樣的人,如何男子就可以建功立業,一旦得志更可為所欲為,一到女子身上,便成奴婢一樣人物。有才有貌的,嫁得好了,不過受人愚弄得年久一些,任她天生智力超過男子十倍,依舊一事無成,處處仰人鼻息,一個不巧,所適非人,便要飲恨終身,才貌平庸的,身世悲苦更無庸說。覺著無論男女都應有他的事業志氣,雖然積習相沿,幾千年來女子都仰男子鼻息,空有才智難於施展,自古迄今,為禮教所埋沒的才智女子不知多少,因此對於男子每存偏見,厭惡的多,最恨是假託多情一味自私的那班野男子,像周文麟這樣癡人卻真第一次見到。雖然我的主見是不論男女都應有他的事業心志,人活世上好歹也要發揮本身智能,為國家為眾人做一點事,不應為了所求不遂就此灰心,虛生一世。像他這樣,一面只管悲苦絕望,一面仍想把意中人的愛子盡心盡力造就出來,這等人也算是難得的了。

  他對你真叫作是苦心孤詣,情癡愛熱到了極點。我最恨人為了虛名,故意守那昧心寡。我不知姊夫在日對你如何,如真夫妻恩愛,你一面想著亡夫在日的恩情,一面撫育聰明年幼的愛子,雖感對方情深愛重,但又不忍背夫棄子而去,那就不必說了。如是為了禮法虛名,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周文麟也是一個才智之士,他有他的事業心志,如今為你灰心失望,你對於他卻須有個打算才對呢。」

  淑華早看主人口直心快,女中英俠,為人見解都非尋常,自己受迫背盟之事還未得知,已是這等口氣,如說實話,必怪自己情薄,如以假言相告,更對不起文麟情義,正自為難,尋思未答;猛一抬頭,瞥見對方一雙精光閃閃的怪眼正注視著自己,立等回答,三姑更是憂喜交集;暗忖:「真人面前萬說不得假話,何況自己業已負心,再不認咎,如何對得起人?」

  念頭一轉,先把幼年和文麟愛好、訂盟經過和近年相處情景說出,然後歎道:「照真的說,妹子真個對他不起,並且文麟對妹子癡心熱戀,苦志相從,只求常時相見,並無非份之想的真意,亡夫也早看出,不特死前屢露口氣,欲令妹于改嫁,並還留有遺書筆記。無如妹子昔年誤信浮言,背盟改嫁,負心於先,又以愛子太甚,恐其長大受人譏議,再者亡夫對於妹子,昔年雖以財勢陰謀強迫成婚,平日相待也頗恩愛,最難得是他發現文麟為我而來,絲毫不為忤,臨危遺命,反勸改嫁,也頗使我感念。心想一誤不堪再誤,如不改嫁,雖對文麟一人負心,好歹還有一個對得起的,如再嫁人,便是生死兩人都有愧對。

  文麟又是那麼癡人,他對我越好我越難過,以後煌兒還難為人,日夜愁思,實在難於兩全,只得咬緊牙關,強忍心痛,欲使文麟當我真個無義,終年難見一面,欲使憤激而去,另謀良姻,把我這苦命負心人忘掉,妹于心中也可減少好些隱痛。不料他還是癡到了底,只管怨我薄情,不特嫁他無望,他也不作此想,連想日常見面稍慰相思都辦不到,仍把煌兒的文武兩途都達到了成功基礎方始罷休,像三姊這麼才貌雙全的俠女,竟會辜負人家盛意。我又不能違背初衷,只加苦痛,還有什麼打算呢?」

  晏瑰聞言,笑道:「淑妹真個志誠,沒有絲毫掩飾。實不相瞞,你二人的事,方才我往寒萼穀已聽人說過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這癡人對你如此情深,能夠嫁他固好,不能也不應使其為你灰心世事,就此終了。我現在打好一個主意,你能破除世家禮法之見,聽我的調度麼?」

  淑華對於文麟,心早感動,只苦無法善處,一聽主人要她破除世家禮法之見,不知何事,臉上一紅,正自遲疑未答,主人已有不快之容,只得歎了口氣答道:「妹子此時方寸已亂,好在前言已早說過,區區苦衷,當蒙鑒諒。大姊有何高見,請說出來吧。」

  晏瑰知其成見難移,笑道:「我早說過,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你當我要迫你降志相從麼?不過我見你們幾個人都太癡得可憐,人生只有數十寒暑,荒棄了天賦智能,什事不作,卻在苦痛中生活下去,大是可憐可笑,打算於中化解,使彼此心安,化苦為樂而已……」

  話未說完,淑華已聽出言中之意,好生欣喜,忙道:「大姊美意,妹子無不遵從。」

  晏瑰笑道:「我早知這等作法你必願意,無如你們這些不通人情的大家世族,自來便有好些束縛拘泥,使至性至情的人無從發揮,男女相對,稍微情發乎中,不能自己,便成了大逆不道,為此把話說在前頭,免你到時不照我的話做,誤人誤己。別的我不勉強,只貴友到時,你能化除世俗禮法之見,去掉拘束,容他稍微親近,事便可以有望。好在此人性情君子,決不會有什過分舉動,何況又在我家,你意如何?」

  淑華聞言,由不得把頭微點。晏瑰知她默認,便湊向枕前,教了一套話。三姑見二人附耳密語,料談自己的事,又愧又忿,當著淑華,又不便自吐心懷,臉上一紅,打算避開。淑華話已聽完,大為贊同,瞥見三姑起身,忙喊「三姊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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