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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文麟正在悲喜交集,心情陶醉,驟不及防,見淑華把手奪了回去,誤認生氣,心方一慌,未及抬頭,淑華另一隻粉團般的玉手又伸了過來,先當淑華臨時心軟,忙又握住,親了一親,覺著涼滑更甚。同時,淑華另一手正在撫摸自己的頭髮,微笑說道:「你看我這手都被你眼淚滴濕了,這大一個人偏愛傷心,何苦來呢?」

  文麟一看,這二次把握的乃是淑華左手,原來淑華不特沒有生氣,為想安慰自己,把右手撤回,卻把左手換上,明是雙方處境太難,彼此相思,好容易遇此良機,想任自己稍微溫存,以酬這多年來相思之苦,越發心生感激,又幾乎流下淚來,因知淑華天性喜潔,愛好天然,此時剛脫患難,人在病中,這一雙玉手依舊那麼淨如玉雪,涼滑柔細,惟恐眼淚濕汙,忙用手絹重將眼淚擦乾,抬頭一看,淑華左手被自己握住,右手又搭向自己肩上,半倚半臥,側身相對,相隔甚近,這一抬頭,玉顏相去不過尺餘,香澤仿佛可聞,才知對方情深義重,只為處境艱難,自己心情太熱,不得不作防閑之計,一旦遇到時機,便任自己著意溫存,不再作那冷冰冰峻拒之容,方想:「你早這樣對我,我也少受好些痛苦。」

  淑華見他猛然抬頭,往旁一偏,笑問:「文弟你夠了麼?今日相見,把話明言,也想和蔡三姑一樣,把你當作一個親兄弟呢。我知你對我癡愛太甚,無奈造物見忌,實逼處此,有何法想?今日暫且由你稍微親愛,使你知我對你從未忘情,以後便和你在蔡家溫室中自言自語所盼望的心思一樣,我母子由此也同移居峨眉。好在所識都是高人隱士,光明磊落,不拘形跡,日常均可見面。我視你如弟,你也視我如姊,互相關愛,但在今日一會之後,誰也不許再提前事。你是一個奇男子,當能諒我苦心,能知自愛,出家之念必須打消,才算真個愛我,肯聽我話。當你初進門時,我因主人雖是奇女子,昨日並還勸了我一夜,語意誠懇,人更義俠,終覺身在人家,方才主人有意避開,越發不好意思,還想稍微矜持,此時我已想穿,不再顧忌,由你親熱一陣再說正文,只不誤你,我這薄命人有什相干?」

  文麟見她說時雖帶笑容,語意沉痛,雙目紅暈,明波欲流,分明心情痛苦已達極點,不禁心中一冷,慨然答道:「我本心只想與姊姊常時相見,於願已足,為了數年賓館,咫尺蓬山,休說互吐衷曲,終年難得一面,以為姊姊只顧虛名,棄我如遺,一時傷心過甚,而姊姊的聲音笑貌卻是橫亙心頭,拋它不下,那相思之苦,直非言語所能形容,欲求解脫,乃有出世之想。不過癡心不死,還想煌兒學成,送他歸去之時,和姊姊見上一面再走,不料會在山中相見,大出意外,尤其姊姊這番情義,真個刻骨銘心,永世不忘,既能常時相見,正是夢想難求的事,有姊姊在,自然不會再作出家之想了。」

  淑華接口笑問道:「我的心情,今日你已深知,那你還娶妻不娶呢?」

  文麟早就料出淑華心意,故意淡淡的笑答道:「這且不必提它。我還不知道姊姊遭什家難和別後光景呢,先談正事如何?」

  淑華氣道:「已過的事,早談晚談不是一樣?莫非我問的不是正經話麼?」

  文麟見她面有慍色,知道明言不娶定必不快,又不願說假話,又窘又急,無話可答。淑華立即把手奪回,剛說得「你好」二字,兩行清淚已忍不住掛了下來。文麟越發心慌,忙賠笑道:「姊姊快莫傷心,依你就是。」

  淑華聞言回嗔作喜,忙把眼淚擦去,笑問:「你肯聽話,才是我的好兄弟。今生無望,終有來生。如其死而無知,便是數十年的真夫妻,還不是個假的?你不說相知以心,相見以誠,只要彼此情深義重,不在婚嫁麼,如其因我害你鰥居一世,豈不加重我的傷心?這叫對我真好麼?既然答應,卻不許你反悔呢。」

  文麟略一遲疑,強答道:「姊姊定要如此,我也無法,不過既是夫妻,必須彼此精深意重,還須投緣,也不是急的事呀。」

  淑華笑道:「你又哄我,眼前便有兩個佳偶,都是才貌雙全,比我強得多,難道還不能如你的心願?」

  文麟故作不解。

  淑華見他裝呆,心中發急,又因方才文麟那等惶急,不忍再裝生氣使他難受,只得握著文麟的手,溫言笑道:「你那義姊我已見過,人既美貌,性又靈慧,又對你一片癡情。她年紀輕輕,遇人不淑,又無一兒半女,為了對你鍾情,用盡心機,結果騎虎難下,已然立誓不再嫁人。她乃棄婦,與我不同,你又不講究這個。假如我處境不似今日這樣艱難,肯學文君私奔,料你斷無不願之理。你不娶她,決非為此之故。即使料得不對,司徒良珠美如天仙,又是劍俠異人之女,文武雙全,你如求婚,也非無望。這等曠世難逢的絕代佳人,再如不願,還有何人值你一盼?明是有心推託,使我傷心罷了。」

  文麟忙道:「蔡三姑才貌雙全,對我情癡,不是不知。至於再嫁一層,我最不喜一般沽名釣譽、拿數十年苦痛光陰去換暫時虛名的女子,對她輕視,決無此念,心中只有感激。無如男女相處,首重在情,她雖對我情深,我也對她萬分感激,只是另外一種情懷,明明覺她人好美貌,但無娶妻之念,百年伴侶本難勉強。實不相瞞,姊姊婢婷情影深印心頭,終身不能磨滅,只管心無他念,永遠不會拋開,對方便是天仙下凡,無如我心目中已被此人占滿,仿佛一件至寶已全送與別人,無法收回。夫妻偕老,首重情愛,如其勉強成婚,朝夕相對,心目中卻另有一人,情何以堪?我也對她不起。至於司徒良珠,天仙化人,和蔡三姑一樣,得妻如此,尚複何憾,一則和方才所說一樣,我全副心情全在姊姊身上,不能再以虛情假意對人,作那負心之事,並且對方天上神仙,相交不久,彼此情悸未通,我也自慚形穢,配她不上,只好將來再看吧。」

  文麟原想飾詞推託,情發於衷,仍把用情專一、已有獨鐘、決不再娶他人的心腹之言說了出來,等到把話說完,方覺語病太多,好些矛盾,又想不出如何改口才免淑華憂急生氣,心方惶恐。誰知淑華一雙妙目註定文麟靜聽,並無嗔怪之意,聽完從容笑道:「照此說來,除卻我效文君私奔,你是不會再娶的了?我受你挾制,無法分解,好在煌兒文武兩途均有根底,此後已能自立,為報你的癡情厚愛,等病稍愈,便隨你私奔。這裡不能立足,隱居別處也是一樣,你意如何?」

  文麟聽出口風不對,急道:「這也不是我的心願。此事如在昔年還鄉、姊姊初嫁之時,我自求之不得,到了今日處境,已然絕望。真能委身相從,也是一時無奈,出於勉強,何況你我均把煌兒愛如性命,為我一人稱心如願,使你母子分離,況又不是本心,出於勉強,我既癡心愛你,如何使你心情痛苦,我本不料會有今日一見,雖只片刻親近,譬如童年相聚我向你親熱一樣,並無他念,但把這些年的疑念打破,知你對我深情,此後夢穩神安,不致想起傷心,已是心滿意足的了。至於婚姻之事,今生絕望,我等來生。如無真情對人,對方痛苦,我也累贅,何必多此一舉呢?」

  淑華先想反激,不料意志如此堅強,好說歹說全部無用,分明愛定自己,癡到極處,把來生渺茫之約當成真事,以後形跡上雖然不再親近,用情反倒更深,再要強勸下去,勢必加重他的傷心,又覺不忍,正打算仍用柔情感動,溫言相勸,忽聽門外步履之聲,忙把手掙開。

  文麟見有人來,也防引起誤會,驚慌欲起。忽聽晏瑰笑道:「周兄仍請安坐。似你這等癡情的奇男子,果然少見。實不相瞞,我自來厭惡男子假作多情,平日甜言蜜語,說得天花亂墜,不是所求不遂,相愛成仇,便是見異思遷,得新忘舊;只有女子用情專一,癡得可憐。以前往來江湖,遇見這類負心昧良的人,從不容他活命。先聽人言周兄處境行事,還不甚信。此次山外回來,無意之中遇見兩位好友護了二妹來此,才知你姊弟二人心情竟是清白得如此。後又聽那兩好友說,此行原受三姑之托,不料二妹已遭家難,落在惡人手內,無心相遇,將人救下。

  互相談起周兄經歷,還想當面查看,願將二妹接來寒家。方才避往屋外,偶因一事繞向房後,又在無意之中窺聽出你們言動,才知世上竟有這類用情專一而無邪念的奇男子。我知周兄心志堅定,二妹暫時也無須逼他。自來事緩則圓,不宜操之過急。周兄由早起離開馮家,飲食未進,二妹服藥之後也漸痊可。知心良友,患難重逢,正好暢飲幾杯。我已備好幾樣粗肴,請同飲用如何?」

  文麟早就饑腸雷鳴,只為乍見淑華,大出意料,驚喜過度,只顧纏綿情話,頓忘饑渴,方想自己一言一動,連在蔡家溫室獨臥,虛擬和意中人並枕談心,自言自語的背後之言,淑華怎會全都知道?主人不曾遠出,先在馮家不曾進食也全曉得,心中一動,立覺腹饑起來,未及開口,淑華已先笑道:「此時果然好些,想不到這丸丹藥如此靈效,方才文弟初來時,想要下床還覺頭暈呢。大姊盛意,自當奉陪。」

  遂先請文麟往外屋稍坐。晏瑰笑道:「酒設外間,二妹今早已然梳洗,請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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