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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杜甫在華州司功任上過了半年,漸覺無聊。這日忽起思鄉之念,想趁空閒回到洛陽探望一下他戰後的故鄉,一個人背著一個小行李捲,往東走去。行經潼關道上,見兩邊都是山崖石壁,十分高峻。登高一望,見來路是條山谷,前面不遠便是僮關。一路都是山崖峰巒,山上下到處都有黑自點閃動,耳聽喧嘩呐喊和開山擊石之聲隱隱傳來,空穀回音甚是震耳。等到下面,再往前走沒有幾步,便又聽後面車馬行人奔馳吆喝之聲接連不斷。

  停步一看,後面來了好些滿載石塊的騾馬牛車,還有好些人三五一夥,分抬著大小山石,負重吆喝而過。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頭上汗珠直往下滴,好似吃力已極,不勝勞苦。最奇是還有幾個老年婦女也在其內。再往前走,見有好些人正在開山取石,地下搭著很簡單的草棚,老少都有,吃的東西粗糙非常。向人打聽,才知內中雜有草根樹皮,有的業已餓病,躺在棚裡,呻吟不已。一個為首的官吏正在往來查看,不時向眾喝罵。杜甫想起:「自從那年哥舒翰被安祿山賊兵打敗,潼關失陷以後,朝臣要上表章修建僮關,朝廷均未答應,此時忽然這樣大舉,又當年荒時節,豈不多累良民遭殃!」

  便把那官吏拉到一旁,問他何故?

  那官吏說:「自從安陽一戰我軍大敗,郭節度決計築城防賊,因為年景不好,築城的十九都是兵將,徵用的民夫並不甚多。又因我軍糧食不足,這應役的丁壯必須自帶乾糧,由那捨不得親人的全家跟來,鬧得這些民夫除開山取石築城之外,還要到處挖掘草根樹皮,所以一個個都那麼苦弱不堪。」

  杜甫聽了好生憤慨,先到關前仔細察看了一陣形勢,隨到前面人家借了紙筆,寫出了他的名作「三吏」的頭一篇——《潼關吏》。

  杜甫因聽傳言,隴西一帶年景較好,容易求食,便和家人商計,帶了全家往西走去。本意只要找到一個稍微能夠不愁吃的所在,便安居下來。先到秦州,連找了幾處,想在西枝村建一草堂暫居,沒有如願。呆了些日,又往西走。一路登山越水,苦受顛連,勉強挨到同穀縣,才得把腳停住,歇息下來。可是全家衣食還是艱難,老想鬧兩畝薄田自己耕種,終未如願。

  迫于無奈,於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又由隴右西行,想往成都逃荒。最後展轉跋涉,拖著一家人到了劍門,走上入川的棧道。又行了兩月,連經許多艱苦跋涉,才得到達成都。總算嚴武念舊情長,相待頗優。不久,仗著嚴武相助,在成都西門外浣花溪上經營了一所草堂,又置了幾畝田,這才安居下來。有時並往附近各縣走動一下。日常無事便和當地田夫野老交往,料量晴雨,共話桑麻,倒也安然自得。

  嚴武還特地到浣花溪看望他幾次。有時也把杜甫接到家中住上些日。本來相處甚善,只是這賓主二人一個氣度較小,不能容物,一個性情剛猛。表面上交深情厚,無異骨肉,因為杜甫過於簡略,不拘小節,說話又太直率,嚴武有時忍耐不下,便氣在心裡。二人還愛互相取笑,往往把話說僵,彼此都有些難堪,心中不無介介。只是二人都未發作出來。

  代宗寶應元年,嚴武奉召還朝,杜甫送他到了綿州方始作別。杜甫道:「我依人作嫁,全靠老弟相助照應才得安居,季鷹一走,我又飄泊無依了。」

  嚴武見他說時面有淚容,神情淒苦,心中老大不忍,便拉著杜甫的手笑道:「我真捨不得離開這天府之國,我今此去還要設法回來,不久當可重逢,何必難受呢?至於子美兄的今後生活,我已為你想好主意,給梓州刺史章彝寫了一信,托他照應。我走之後,你可到梓州去見他談談,看是如何,自作打算。我想是不會有錯的。」

  隨命人把信取來,交與杜甫。

  杜甫見那信寫得十分誠懇,忙即謝了。回到成都住了幾天,便到梓州去見章彝。初意嚴武的信寫得十分有力,章彝不會不管,哪知章彝武人粗野,雙方氣味本不相投,又因嚴武禦下嚴厲,以前叱駡過他,心中不快,對於杜甫並不怎優待。杜甫不久又把家眷接去,因為互不投機,全家又遷往間州,住了半年,窮愁抑鬱,苦不得意。正在難受,忽然得報,嚴武再鎮西蜀,不久就要回任。當時高興已極,忙又遷回成都等候。

  到了廣德二年三月,嚴武果然回到成都,並且上表保奏杜甫為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良友重逢,又得了新的官職,彼此都很欣慰。杜甫由此每日便在嚴武幕府裡任職,只把家眷遷回浣花溪草堂,自己有時也回家去住上些日,栽花種竹,料理耕稼,生活重又安定下來。

  嚴武本就量小性暴,不能容物。先以為章彝有自己親筆的信,必能愛屋及烏,優待杜甫。回到成都,第一件事就是查問章彝對待杜甫如何。因聽人言章彝對杜甫很冷淡,一點沒照顧,不由有氣,恨在心裡。本來就有殺之之心,杜甫偏又心直計快,嚴武問時照實說出。當年天又大旱,杜甫寫了一篇文章,名為《說旱》。大意是,蜀中近年各州府縣囚人大多,難免沒有冤屈,應把輕罪的人釋放回家等語。

  這篇文章語太切直,嚴武看了已不大高興。再把杜甫請去一談,竟是梓州囚人大多,內中有好些無辜,越發激怒,當時要殺章彝。杜甫勸他不聽。又道:「蜀中年年荒亂,徐知道剛剛平息,如何又殺部將?」

  嚴武大怒,雙方對吵了一陣。杜甫恐怕惹出事來,便走上嚴武的床,瞪目怒道:「嚴挺之一生忠厚,從不輕易傷人,竟會有你這樣兒子!」

  嚴武也氣道:「你這杜審言的孫子知道什麼?惹翻了我,連你也一齊殺!」

  當時朋友相交,如提到對方祖父名諱最是無禮。這一來二人全部有氣。杜甫又說了幾句負氣的話,拂袖而去。

  嚴武隨即下令,把章彝召來,想把他和杜甫一起殺死。正在怒火上,杜甫偏不知趣,上書辭職,並且不等答覆,也未和嚴武見面,獨自回到草堂,來了個不辭而別。嚴武忍受不下,第二天便派人把杜甫抓來,準備連章彝一起殺死。軍校隸役均已召齊,眼看就要下手,嚴母忽然得信,把嚴武喊到裡面,說:「杜甫是你父親的好朋友,你們交情又厚,不應下此毒手。」

  嚴武素孝,再想起杜甫的學問和雙方的交情,心便軟了下來,連章彝也未殺。對於杜甫反用好言安慰,並派車馬送回家去。杜甫越想越沒意思,便辭了嚴武的幕府,安心隱居烷花溪草堂,雙方也不再往來了。

  當年春天,蜀中瘟疫流行,嚴武忽然染病頗重。杜甫重回幕府居住,日常陪他。可是嚴武的病始終沒有起色,勉強挨到當年四月,還是病死。杜甫心裡雖然悲痛,等嚴武安葬之後,又回草堂。那後任節度使郭英又武人粗暴,不喜文士,又認為杜甫是嚴武的人,心存歧視。杜甫當然不能再呆下去,只得回到草堂,還是種地,又過著窮困的日子。轉眼交秋,又遇霖雨,杜甫枯坐草堂,甚是煩悶。

  這日早起,天刮大風,把草堂房頂上面的茅棚揭去,忙到門外一看,南村幾個小孩正把茅棚卷起,往對面竹林中走去。杜甫急得跳腳大叫,直到聲嘶力竭,小孩們理都沒理,內中兩個頑童反朝杜甫扮了一個鬼臉,然後大笑走去,氣得杜甫直跳腳,回來拿著拐杖歎了一陣氣,無法可想。晚來風吹雨打,越發淒冷,房頂又漏,床上本就不於,最愛的小兒子中午睡相不好,又把舊棉被踏碎了一大塊,一會被褥全濕,不能安睡,心裡有氣,起來寫了一首詩,便是那古今傳誦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勉強在家中住了半年,光景越過越艱難。正打不起主意,忽聽人言,梓州太守章彝因感激他救命之恩,時常談起,意思很好。

  杜甫實在無法,只得往見章彝,打算試探一下。章彝果因人說嚴武去年雖要殺他,全仗杜甫力勸,耽擱了半日,被嚴母知道,才得無事。這次杜甫往投,雖不像上次那樣冷淡,也沒有十分優禮。又聽人說新節度使郭英又不喜杜甫,不敢親近,相待只是一些虛文虛節、毫無實惠,日子一久,杜甫呆不下去,只得回家。忽聽人言,好友高適新任西川節度,想起這是交情最深的好朋友,便帶了全家前往投奔。初意這個竟比嚴武還要厚待得多,這後半生全有依靠。哪知事情不如人意!高適對他也只初見面時仿佛情熱,日久還是冷淡下來。杜甫又呆不住,便把全家遷往雲安。到了大曆元年春天,又由雲安遷往菱州。

  大曆二年三月遷居赤甲,住了數月,勉強在朋友幫助下,在壤西和東屯各建了一所草堂,置了點田,親率家人躬耕,往來於瀼西、東屯之間。似這樣過了不久,便率全家出峽南下到江陵,跟著又由江陵移居公安,成了浮家泛宅,沒有一定住所。在公安還沒有過冬,便遷往嶽州,住到第二年正月再遷往潭州。因慕衡州山水,便遷了去。住到夏天,實在熱得難受,又回潭州避暑。到了大曆五年四月臧玠作亂,杜甫想到郴州去投親,沒有走成,全家人在荊楚各地飄泊了一個時期,最後流寓到萊陽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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