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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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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見項明再來己是無望,力言來日大難,縱有崔、楊兩家至戚可依,官都不大,年荒世亂,前途難料。要杜甫早打主意,莫與城中友人斷了來往。杜甫留楊氏一人在家本不放心,近又懷孕,更恐過勞。知道鄰婦兩個兒子均早應了征役,年老無依,便把她找來,與楊氏做伴,助理家務。楊氏雖愁缺糧,因見鄰婦貧苦,丈夫又不放心,也就依了。 杜甫此外無路,只得又往城內作客,過上十天半月才回家去看望一次,東食西宿,並無定所,開頭還有現成馬騎,後因草料太貴,馬又被一貴官看中,托人來說。杜甫見對方意欲倚勢強買,心中有氣,將好友所贈的愛馬轉賣與人也非所願。知道自己決保不住,便拿去轉送給汝陽王李璡。杜甫雖然無馬可騎,李璡回贈銀米卻頗豐厚,估計足可度歲,直到明年春荒衣食均可無慮,忙將其他禮物一齊送回,在家中住了幾天。 正覺時近隆冬,天會這樣溫暖,忽然連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雪住以後天便奇寒。本來不想進城,無奈李璡十一月底壽日,左丞韋濟邀了一些朝士要作消寒之會,也早說好,不能失約。楊氏見積雪凝寒,路更難行。雖不放心他去,因杜甫回時與人約定,力言無妨,非去不可,只好給他多添了兩件衣服。 杜甫頭戴風帽,身穿重棉,剛離家門,雖覺天寒風冷,尚未在意。等上了進城大道,偶然一腳踏空,沙的一聲腳便深陷雪內,人也幾乎滑倒。越往前走越費事,風勢又大,身上早無餘溫。臉和刀刮一樣生疼,雙手稍由袖中伸出,便凍得刺骨。最難受是晨旭初上,寒釗凜冽,雪花映日,刺目難睜。一陣連一陣的西北風吹得人舉步皆難,常被逼得倒退。稍不留意便把氣閉住。勉強掙扎了一段,仿佛骨髓都要凍凝。實在無法上路,只好退回。到家略微喘息,楊氏又給他沖了一碗姜湯喝下,才得緩過氣來。 午飯後,夫妻二人正在圍爐閒談,狂風呼呼中,微聞門前雪地裡入聲嘈雜。宗文忽然凍著一張小臉跑進,喘吁吁道:「張尚書派人來接爸進城呢。」 杜甫剛走到堂屋,便見一個頭戴皮風帽。身穿羊裘的壯漢口裡噴著熱氣走了進來。躬身行禮,說明來意。 原來杜甫日前經韋濟先容(介紹),認識了幾家朝貴。內中張均、張垍都是故相張說之子。少年得志,又是寵臣,因杜甫贈張均的詩有「通籍蹄青瑣,亨忂照紫泥。靈虯傳夕箭,歸馬散霜蹄」之句,贈張垍的詩有「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之句,看了非常高興,便想收為門客。其實,這兩首詩只是當時相習成風的應酬之作。休說遠不如杜甫那日由咸陽橋回來所寫的《兵車行》和《前出塞》,比起平日寫贈岑、高、鄭虔諸友之作也差得多。但是,對仗工穩,詞句典雅,又寫出對方兄弟翰林一任刑部尚書,一尚甯親公主,並在禁中建宅,恭維得體,恰合二人身份,因此得到賞識。 張均昨日午後見快雪時晴,作了一首喜雪詩,很得意,想找杜甫和一首。先命人到鄭虔家去接,聽說人已回轉杜陵,仍不肯罷。隔夜又命健僕備了輿馬,次日一早速把杜甫接進城來。城裡街坊有軍校打掃,行人車馬還可往來。城外那厚的雪,休說車馬,人也難行。健僕先還不敢不去,後來連試兩次,都走不通,只得據實回稟,張蟈恰來看他哥哥,便命從人用禁中自備的雪舫往接。這東西其形如船,下設鐵橇,並附小輪,前後各有兩名身穿皮衣褲、頭戴皮兜的壯漢同撐鐵篙,駛行大雪之上,往來如飛。本是禁中特製,專為隆冬滑雪之用。張垍是駙馬皇親,也仿製了一隻。 杜甫問完來意,自是盛情難卻,忙向楊氏叮嚀了幾句,重換衣冠,起身上路。見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經過良工雕繪,飾以金銀,甚是堅固華貴。當中暖艙能容數人同坐,內外都是獸皮包圍,蒙以羅綺。兩邊還各有一個可以卷落的暖簾,供人賞雪之用。錦茵繡墊已極溫軟,並還生著一熏籠的獸炭。只管風雪嚴冬,裡面竟是溫暖如春,哪有絲毫寒意!暗忖:「張均兄弟雖然少年通顯,並未真個當權,已經如此豪侈,民力盡矣!」 囚聽艙底沙沙之聲甚急,微掀窗簾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積銀鋪,更無雜色。遠近樹木更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璨,映日生輝。那丈許長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駛去,衝激得舟旁舟後雪浪橫飛,豪快無倫。晴日耀空之下,終南山頂泛采浮光,崖凹無雪之處仍又蒼紫萬狀,景尤奇麗。 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園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煙不嫋,凍雀無聲,柴門雪湧,路斷人跡。被大雪壓倒的茅頂敗屋更是不斷發現。心方慨歎,前面人聲嘈雜,雪舫由快轉慢,業已駛進城關。微聞道旁有人說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單這一帶凍死雪裡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這樣奇冷,死個把人又算什麼!那是宮中雪車,莫要惹事,還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簾一看,說話的兩個商販已由舟旁閃過,左近淺雪地裡倒著一具死屍,幾個路人正在指點歎息。心方一惻,舟已進城。城裡街心只有薄薄一層凍硬了的幹雪。舟行其上便磷磷亂響起來。杜甫聽說凍死人這樣多,舟輪又震得厲害,由不得發了呆,什麼念頭都無。正在出神,雪舫連經過幾條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門駛了進去。通行門內馳道,直達頭層廳堂方始停住。 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義坊)張均的住宅。燕國公張說的故第在朱雀街東第一街第四坊(永樂坊)內,規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張說在日聽術士說,老宅風水已破,將不利於子孫,特地另建這一所別宅,張均便住在其內。規模雖比原來相府稍差,裡面的樓臺亭館、花木陳設卻更華麗。 杜甫初意主人這樣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剛離舟走下,另一健僕便趕過來笑說:「主人往尋崔、于二位學士談詩去了。明日還有賞雪午宴,請來客暫在客館下榻,明晚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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