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壽民 > 杜甫 | 上頁 下頁


  鄭虔初聽時氣得真想飽以老拳,等到連問好多家,話都大同小異,氣也越來越餒。甚而連自己精心得意之作都懷疑起來,恨不能把它一火燒光才痛快。最後還是想到家中妻室兒女尚在忍饑苦盼,不能不求活路,當時把牙一咬,決計趕回家中,把舊存和上月杜甫所送的一些素絹全數拿出,換些錢米,暫且度命,再作別的打算,從此絕筆,誓不再寫再畫了。急匆匆趕回來,沒想到杜甫正在此時來訪,再約他去看衣服;同時發現妻兒面上均有笑容,料定這位好朋友不知何處弄了些錢又來救急,不由朝妻子看了一眼。

  鄭妻笑道:「你放心跟杜兄去罷,省得誤了人家約會。我母女消消停停地做飯,免你在家又催得我心慌。」

  鄭虔聞言,心中越定,又聽杜甫連聲催走,良友情重,受助已多,如何還落俗套?高高興興跟了就走。

  杜甫先因鄭虔腹中空虛,買好衣服,同到旗亭。進門便說自己早來午飯不曾吃飽,無須再等嚴武,先叫了好些酒食,等鄭虔吃飽,談風又健,這才提起李璡送來潤筆之事。

  鄭虔聽完,哈哈笑道:「子美兄,你當我不識時務麼?我拿畫送人,人家送我禮物,受之無愧。就是不送,擾了人家一席盛宴,又有杜兄的話,也不相干。汝陽極少王公習氣,人並不惡。我只是不慣和宦貴中人親近,前事已早忘懷,故未再提而已。所送禮物雖然多了一些,現在我們正用得著,也無須故示孤高,不近人情之理。」

  杜甫隨又問知朝來賣畫受氣之事,好生憤慨。

  旗亭在凝輝坊甫大街上,飛簷五重,地勢寬廣,飲食陳設樣樣精美,為唐時長安學士文人、伶官貴介宴飲行樂之地。杜、鄭二人去得早,座位正好臨窗,一面可以遙望終南陰嶺,一面可以近眺芙蓉御苑。俯視長安城內的十萬人家,屋瓦如鱗,許多繁盛的街市和流水一般的行人車馬往來都在足下。二人只顧說笑,也無心去看。後見時已西初,寒雲低壓,朔風不生,天空中漸有雪花飄下,登樓賞雪的酒客也越來越多,好些華服少年並還帶有伶官歌伎,衣香鬢影,笑語風生,整座酒樓便熱鬧起來。正想嚴武素來性急,已到約定時間怎還未到?忽見一個中年文士走上樓來。剛看出那是岑參新交的詩友薛據,耳聽鄭虔手指窗外笑呼:「子美兄快看!這人騎馬的本領似不在你以下呢。」

  回顧窗外雪已越下越大,東南方大片疏林中有兩人兩騎,掛了佩劍,沖風冒雪而來。當前一人頭戴綸中,身穿杏黃裘,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跑得正急。到了左近溪前,似恐溪水冰凍,將馬滑倒,剛把轡頭一勒,緊隨身後的馬上少年騎術更好,跑得更急,也自追到。眼看二馬首尾相銜,快要撞上,少年忽把韁繩往側一勒,當時避開前騎,連入帶馬淩空騰起,竟將那一丈多寬的冰溪躍過,馬不停蹄,連同後面踏冰而渡的同伴一路急馳,往旗亭這面趕來。少年腰掛長劍,挺坐馬背之上,人既英武,披著一件大紅斗篷,騎的又是一匹白馬,突然騰空飛渡,吃風一吹,斗篷立被兜起,宛如一片紅雲,護著一人一馬飛翔於千層雪浪之中,豪快無倫,好看已極。等來人繞到樓前下馬,才看出後一騎像是岑參,馬上並還掛有東西。轉眼便聽來人上樓,當頭一人正是嚴武,手中還提著一串山雞等野味。見面才知他和岑參出城行獵,換了裝束,又正下雪,故未看出。岑參。薛據都是應約而來。

  岑參剛同入座,便對杜甫說:「昨日聽說朝廷下詔,明春將要舉行考功之試,只要有一藝之長者均可前往應考,這是一個進身的機會,請杜兄不要錯過。」

  賓主五人暢飲談笑到了掌燈之後,見樓上酒客越多,笙歌四起,雜以諧笑之聲,十分聒耳。岑參、鄭虔首先不耐。嚴武也覺聲音嘈雜,難以暢談,便說今日打來野味甚多,要請眾人同到他的寓所,再作長夜之談。

  杜甫因岑參、薛據首先稱妙,嚴武年輕,又最好客喜事,不願掃他高興,也就笑諾,側顧鄭虔面有難色,臉又通紅,頭上直冒熱汗。知他先前穿得單薄,新買皮裘剛穿上身,爐火又旺所致。又想起他一清早在嚴寒中奔走了半日,到家還未坐定,便被自己拉來,此時難免疲乏,不等開口,便作為自己的意思,代向嚴武婉言辭謝。鄭虔自願回家,看他老妻兒女冬衣上身也未。乘機謝別,先自走去。

  嚴武所居離旗亭甚近,連馬也未騎,便陪了岑、杜、薛三人踏雪同行。嚴武雖非大富,這時光景比這幾人都好,又當離年已近,酒食齊全,又是一個喜聚不喜散的性情,一同歡聚到夜間才罷。

  第三日便是臘月二十七,杜甫和鄭虔應約同去汝陽王府赴宴。

  李璡雖覺鄭虔是個才子,還不怎樣,對於杜甫卻是非常看重。第二日又單送杜甫好些豐酒果餅。杜甫本意去往奉天縣省親,這一來只好留在長安度歲了。

  李璡所送酒食就多,嚴武又送了些年禮來。杜甫一個人自吃不完,便分送了好些給鄭虔和岑參,下余和全旅社的人們一同分享。因孫宰等幾個交情較深的人均已回家度歲,飯後覺著無聊,耳聽隔院客房內呼盧喝雉之聲,便去加入同賭,賭興甚豪,贏了十來兩銀子,部分送給了輸家,也沒有要。開春以後朋友相識的越多,李璡時為揄揚,並常送他一些費用,嚴武也常相贈,有時寫兩首詩送給比較看得起的朝臣,在才名漸起之際,也能得到一些饋贈。旅食生涯居然不惡,也無須再要父親接濟了。

  三月中旬,朝廷舉行考試,杜甫滿擬近來詩文比前作得更好,斷無不取之理。不料徒勞無功,依然下第,杜甫先還以為主司無眼,不識真才,事後才知奸相李林甫妒忌賢能,一面暗囑考官所有應考的人一個都不許中,一面卻向朝廷去上賀表,大意說:「天子聖明,天下人才均受到朝廷重用,業已『野無遺賢』。所有應考的人都是妄想於進的庸流,全不見有一藝之長。考官不敢使此輩濫竊朝廷名位,因此一人也未取上。」

  當今天子居然深信不疑。再一訪問,如元結等富有才名的人物同樣也未錄取。心雖憤慨,無可如何。跟著接父親來信,老病催歸。不禁大驚,星夜趕往奉天縣,杜閑業已臥床不起。不久,便病故在任上。杜甫自然哀痛萬分。葬父之後,家境越發困難,便將鞏縣原有的先人遺產留給繼母弟妹,自回洛陽,將姑母當年所贈薄田和一些零星物件全數變賣,帶了妻子移居長安。在杜陵左近蓋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田地,自率家人耕種。另外還種上一些藥草,準備賣來貼補家用。一面又按照著當時風氣,作些詩文,去向朝貴們投送,以謀進取,或是求得對方一些贈送。這樣安定的生活和不可必得的事自然要受到許多的困難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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