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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聲才入耳,人已無法立足,被對方一掌推到,身已淩空,由石筍上面越過,只得就勢縱落。且喜石後竹竿不多,又是從小生長、平日練功夫的地方,雖然驟出不意,被人推落,並未受傷。到了地上,驚心乍定,想起敵人話大挖苦,不由惱羞成怒,氣往上撞,暗罵:小狗休狂!只你答話稍為不對,不將你斬成兩段,我不是人!一面怒衝衝趕往前面一看,郁文一樣當先,起勢也急,忙中收勢,差一點沒有撞在石筍之上,幸而鬱馨恐雙方把事鬧大,兄妹關心,橫飛過來,武功又比乃兄要高得多,聲到人到,就空中一把將郁文抓住,往後一拉,一同往旁縱落,才未誤傷。還有三人,雖因當地所有石筍均是平日練功之用,常時把人分成兩起,一上一下,互相爭鬥比試,由一兩人立在上面,再由眾人往上飛撲,形勢手法全都精熟。但知對方不是好惹,特意把五人分成兩起,一同進攻。縱起稍慢,一聽出對方所說關係大大,還未到達,便自驚退。不特未受虛驚,反將家傳身法險招施展出來,敵人面上似有驚奇之容。

  龍騰心想:自己平日用功最勤,又得父兄憐愛,學得最多,雖是小輩,本領卻比一班叔伯弟兄較高。初次遇敵,便當眾出醜,這一氣真非小可。一見郁氏兄妹正在爭論,水雲鴻弟兄也由林中走出,與伊氏弟兄同立在眾人身後竹林之下,似在低聲議論,面有怒容,越發不好意思。聽出鬱馨想將眾人攔住,由她上前問答。知她最得長老父兄歡心,九大公更是另眼相看,有求必應,本領也比人高。在長一輩前說出話來,大家對她都頗信服,人又溫柔和善,心腸最軟,來時已說:「對方是兩個小孩,勝之不武,不勝為笑。你們和外人交往,與他作對,已犯禁條,再要誤傷好人,如何得了?最好問明來歷,不要動武。如有自己人指點而來,也有理好講。寶劍不是由他手中奪來,就想取回,必須有個說法,決無伸手硬要之理。如其並無來歷,跟蹤到此,或是你們故意引來,使其犯險上當,更是自己沒有本領,打算借刀殺人,難怪人家。就是看在朋友份上,私心偏袒,至多命其自往蛟穴水洞一試,和伊、水諸人各憑本領取那寶劍。誰能到手,便是誰的。」

  她和伊氏弟兄不甚投緣,平時見了就躲;郁五舅想為伊茂做媒,始終不敢開口;對水雲鵠,更是一見就生厭恨。看此情勢,莫要反幫外人?今日之事,雖由我和五舅領頭,並把將來責任攬在身上,可是長一輩的幾個高手,多在山亭旁觀,只開頭見敵人年幼貌醜,說笑了幾句,敵人剛一出手,縱往石上,便不再開口。他們都和鬱馨最好,內中幾個表姨姑娘,都是得寵的人,稍一同情小賊,立時前功盡棄,還要當眾丟人,對不起好朋友。再看敵人師徒同立石上,笑嘻嘻望著下面,一言不發,大有勝算已操、目中無人之概。怒火越旺,情急氣憤,也未細想,忙縱上去大聲疾呼:「六姨不要多管!由我來問這兩小賊。只要真將未三句真言答出,情願賠罪,自無話說。稍有不合,休想活命!萬一有什禍事,也不要五舅承當,由我一人領罪,與別位叔怕弟兄、姑姨姊妹無干。這廝欺人大甚,就有多大來頭,我們也應和他鬥上一鬥,分個高下,再說別的。誰要膽小,說了不算,請作旁觀好了。」

  龍、鬱兩家,至交至戚,又同患難,隱居多年,雙方子孫眾多,平時相處均極謙和,從無爭執。龍騰是長曾孫,從小父母鍾愛,未免嬌慣。父母均為公眾之事受過重傷。乃父龍烈並還殘廢,斷去一條胯臂,性又剛烈,只此獨子。乃母已不能再生育,因此兩家老小,對他父子三人格外關心看重,遇事都讓他幾分。龍騰人本忠厚,只喜感情用事,心熱好友,對於尊長弟兄人緣頗好。新近雖和郁文一樣,受了奸人誘惑,常時私自出山,也只混在一起遊蕩,並無過分犯規之事。在外作惡,均是伊氏弟兄背了眾人所為,與他無干。兩家慣例,為了雙方子女後輩太多,少年氣盛,難免發生嫌隙,互相商計,訂有規條。

  無論何人,有什爭執,只要對方開口,先發了急,便須忍讓。等事過去,如是細節,便不在理,使其自生愧悔,由旁人和在場的尊長兄姊出面,等他氣平之時加以勸告,本身也自醒悟,前來賠話了事;如其情節稍大,必須處罰,不能隱瞞,也由旁人按照情節輕重大小,去向兩家尊長稟告,按規處罰,或是集眾評判雙方曲直,使其改悔。而另一方遇到這樣的事,當時決不與之正面衝突,否則,就是對方犯了大過,本身也不免於責罰。所以這多年來,兩家弟兄姊妹都是相親相愛,合力同心,從未發生一點仇怨。

  鬱馨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見龍騰已動了真怒,又把真情攬在他的身上,並說鬧出事來,由他一人承當,不與郁文相干,其勢不能再往下說。方才兄妹爭論,郁文也看出黑摩勒胸前玉環隱隱外映。因是一件珍奇之物,覺著敵人所有,與妹子的大小形式全都相同,心中奇怪,悄告妹子,說:「小賊也有一個玉環,好似與你那枚相同。少時我代你得來,配成一對多好?」

  本是一句無心之言,鬱馨心中有病,越發不敢多說。再想:黑摩勒神情如此鎮靜,雖覺那末三句祖宗遺訓,自己尚且不知,何況外人?所說未必可靠。口氣這等拿穩,辛回又肯把自己所贈玉環與他帶在身上,必有極大來歷。祖父和龍家幾位長老,尤其是六公、九公近年時常輪流出外,到家一字不提,又無什人敢問。許是昔年祖宗遺訓所說的事有了指望,將這十六字真言祖訓傳與外人也未可知。龍家大侄既然不通情理,且由他去。真要鬧得不可開交,再由兩個情分最深的姊妹去向七老堂中告發,或是先稟九公也是一樣。

  鬱馨想罷,便向龍、鬱二人笑道:「騰侄不要氣盛。我與來人素昧平生,談不到偏向二字。至於五哥,和你一樣,既重朋友情面管這閒事,也無中途退卻由你一人負過之理。我並不是幫誰,但想,自從外高祖起義未成,又見『南王、北周』(『南王』指滇、緬交界雲龍山主工人武,『北周』指新疆北天山塔平湖周懷善父子,均是明末忠義烈士,事詳《蠻荒俠隱》、《邊塞英雄譜》、《天山飛俠》諸書)門下雖有不少異人奇士在內,無如伏處南服炎荒和大漠窮邊的深山絕域之區,多麼才智之士,也無法展布。芙蓉坪朱、白兩家本還有一點希望,不料山中天時地利太好,從上到下,無一不是富足美滿,安樂到了極點。只管日常放言高論,慷慨悲歌,實際上並無深謀遠慮。

  在山中一住二三十年,只開闢出許多田園湖塘,養了好些遺民,每年救濟許多苦人。為了習于安樂,窮奢極欲,始終情於進取。雖有幾位前輩劍俠和義烈才智之士,為了小王顧慮太多,手下的人大半看事太難,志氣消沉,也是無可如何。(可見宴安鳩毒,古今一例。凡是造成時勢、眾心歸附的英雄偉人,必須艱苦卓絕,歷盡凶危,由窮困險難中得來。)

  小王晚年又受了叛賊、梵僧之愚,為了自己無子,日事荒淫,把多年辛苦、艱難締造的一片世外桃源,全都斷送在叛賊之手,身敗名裂,老少全家,幾無倖免。近年雖聽說還有兩個遺孤尚在人間,但是誰也不曾見到。今春九公還往江南訪問了一次,歸來也未提說,不知有無其事?當外高祖棄世以前,看出大勢已去,這才重訂家規,命子孫不許違犯。雖然留下四句祖訓,只作萬一之想。除卻將來遇見時機,除那人天共憤的叛賊而外,只想後輩子孫在此湖心沙洲之上耕織度日,一面讀書習武,以為他年有事之用,平時不許子孫多事;更因沙洲土地不多,又恐引來仇敵,難於安居,向例不許與外人來往。伊氏昆仲乃青笠老人門下,就帶朋友來此,也不能算外人,固然無妨。

  今將外人引來此地,發生爭鬥,已背家規。來人已將本門信號說出,如何不聽下文,又要動武?來者是客,大家怒火頭上,容易反目。如其真是自己人,發生爭鬥,不論何方勝敗,彼此難堪。我比你們心氣平和一點,故此想代你們向其盤問。如真形跡可疑,事關重大,便我也放他不過。事情還是一樣,不過穩當一點。既有誤會,我就不再開口。你們上前無妨,心中卻要明白,就是拼著犯規受罰,也要值得,不可鬧得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何苦來呢?」

  龍、鬱兩人聽她當著敵人如此說法,俱都有氣。郁文再看敵人師徒,始終若無其事,立在石上,靜聽三人問答,面有笑容,想起鬱馨所說不是無理,無奈當著朋友無法下臺。龍騰更是惡氣難消,見鬱馨說完已往山亭上走去,正要開口。

  黑摩勒先並不知郁馨便是辛回所說少女,後聽這等說法,又偷空使了一個眼色,忽然想起胸前玉環,暗忖:人家好意,不可辜負。就是想開玩笑,也應點醒在前。見她說完要走,忙喊道:「這位姊姊,尊姓芳名?令兄令侄受了賊黨愚弄,不容分說。來時我有一姓辛的好友再三囑咐,說他們被人蠱惑,執迷不悟,最好尋一明白事理的姊妹告以來意,免得雙方爭執,可能請來一談麼?」

  鬱馨雖然愛屋及烏,不願來人遇險,但一想到玉環傳家之寶,為感救命之恩送于辛回,既然對我愛重,如何送與外人?心本不快,聞言才知辛回只是以環作證,並非送人,聽口氣,分明辛回令來人拿了玉環,來托自己照應,如何不管?偏巧五哥、大侄和幾個少年弟兄已經受人蠱惑,無法勸阻,早晚恐要把事鬧大,如何是好?聞言轉身,正想答話點醒,請來人把口氣放平和些,稍為忍耐。哪知黑摩勒因見對方氣勢洶洶,又與賊党同謀,心中有氣,知道水氏弟兄乃芙蓉坪暗中派來的賊党,二伊已有叛師降敵之意,即此已犯重條,事情無論鬧得多大,到時均有話說,自己已立不敗之地,如何還肯讓人?本來就非真要息事寧人,所以玉環並未取出,只點了一句拉倒。郁馨還當對方代她設想,不肯當眾明說,本已想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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