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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三杯濁酒塊壘難消 一枕黃粱乾坤新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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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宣統二年正月初一日,在下一覺醒來,見紅日滿窗,牌聲聒耳,曉得時光不早,忙著披衣下床。開出門來,見客堂中雙燭輝煌,香煙繚繞。向外掛著神軸,旁配著珊瑚箋對聯。桌上十多盆高腳錫盆,滿滿的裝著茶果。幾椅台凳,都飾著紅披坐墊。蠟臺上紅燭,已燒去二寸有餘。當地鋪著紅毯,這都是居停主人佈置的。 對廂居停見了我,忙著出來,道:「雲翁,我們拜個年!」兜頭作下揖去,口裡尚說:「恭喜恭喜!發財發財!」害得我還禮不迭。我是素來不善應酬的,只得約略敷衍了幾句。居停道:「大年初一,天氣異常清朗,這是難得的。今年生意一定發達。大家發財,大家發財!」我道:「我是半生潦倒,一世清貧。這發財,只好瞧著閣下發了。」居停道:「雲翁牢騷太甚,連元旦也不知忌諱一點子。快請裡邊來坐坐!」 我隨即走進,只見十多個人圍成一桌,內有一人喊道:「八落底,自捕二!」又喊:「莊上天對,上門地子九,下門別十,天門人對,統吃!」又一人喊:「莊上旺的很,幸得打的小!」我知道是推牌九,沒甚好瞧。居停道:「可要發發利市,出手打一記?」我回說不解。 老司務送出茶來,我喝了一口,忽聽大門口兩個化子,一唱一和的,在那裡索錢。什麼「節節高,年年高,一年四季招元寶」,「發財發財,元寶搭台」。我暗想,化子也曉得心理學,知道元旦日人家喜歡吉利,就把吉利話來乞錢。 辭了居停,走出門去,見馬路上冷清清的,店鋪齊閉著門,門裡頭牌聲碌碌。有幾家年鑼年鼓,震耳欲聾。每家門首都掛著只紙糊袋兒,紅箋黑字,有寫著「迎柬」的,有寫著「接帖」的。出店模樣的人,挾著一大疊紅帖,往來奔走。每到一家門首,就把帖子向紙糊袋裡塞一張,算是拜年的——這卻禮亡,僅存餼羊了。也有衣冠齊楚、乘著轎式馬車往來拜賀的,大半都是商界裡的道台大人,不是商會議董,就是公司總理。趁著這幾天,正好顯他的道台前程,擺他的道台架子;也有反穿著皮褂,在路上擺擺搖搖,逢著熟人,打恭作揖,滿口「發財!恭喜!」亂說的;也有頂帽袍套,坐在東洋車上,一搖一搖,像東廚司命上天是的;更有妓女滿頭珠翠,半倚半坐的乘著馬車出風頭的;三五頑童,拿著丟炮,向人叢中「劈劈拍拍」亂丟玩笑的。怪怪奇奇,不一而足。 我心裡頭很是氣悶,知道這幾天走到朋友家去,不是牌局,就是骰局。我於賭錢一門不甚喜歡,所以到了年頭反少趣味,只得走回家裡。忽地想著個好友李友琴女士,送我一壇二十年陳的花雕,尚沒有喝掉,遂叫小童給我燙了兩斤。取過一本馬史,揭開瞧時,齊巧是《項羽本紀》,喜道:「真好個下酒菜!」一面讀書,一面喝酒。讀到巨鹿之戰,「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句,不覺連舉十餘觴。讀至終篇,早已醺然,遂和衣眠在榻上。 剛合上眼,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向我道:「睡著做什麼?天朗氣清,何不到外邊去逛逛!」我不覺大喜,原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好友李友琴女士。我道:「外邊沒有什麼好瞧,我方才出去逛過的,鬧的慌,腦子裡都暈起來,才回來喝了會子酒睡下的。」李女士道:「奇了!怎麼我來並不見鬧呢?」我聽了不信。女士道:「不信?不妨同我出去瞧瞧。」 我就同著女士,走出門去。到馬路上一瞧,不覺大驚,但見世界換了個樣子。馬路築的異常寬廣,兩旁店鋪鱗次櫛比,櫃檯裡靠著的夥友都滿臉和氣,不似從前都是畢板的、劃一不二價面孔。那店家「真不二價」的招牌,也一塊都沒有了。又見馬路中站崗的英捕、印捕,一個都不見,就是華捕,也都換了服式,都穿著中國警察號衣,不像從前,戴著紅緯大帽,穿著青呢號衫了。 我正欲問時,只見兩個外國人劈面走來。我恐他衝撞,忙著讓避。那知外國人倒很謙和,見我讓他,他也往左邊讓我,並不似從前,掉頭不顧,一味的橫衝直撞了。我這時候再也忍耐不住,問女士道:「怎麼外國人這樣的謙和?馬路上外國巡捕又一個都不見?」女士笑道:「你怎麼一睡就睡的糊塗了!現在,治外法權已經收回,外國人僑寓在吾國的,一例遵守吾國的法律,聽從吾國官吏的約束。凡有華洋交涉案件,都由吾國官吏審問,按照大清新法律辦理。外國領事,從不來開半句口呢!那租界的名目,也早消除長久了。凡警政、路政,悉由地方市政廳主持。不見站崗的巡士,都穿著本國警察服式麼?」 我遲疑道:「你這一番話,弄的我越發糊塗了。領事裁判權幾時廢掉的?租界幾時收回的?怎麼我一些兒沒有知道?」女士笑道:「你說糊塗,可真糊塗極了!這事已行了三十多年,怎麼說一點子沒有知道?」我駭道:「行了已三十多年麼?今年是什麼年?」女士道:「怎麼,你連年份都會忘記了?今年是宣統四十三年——庚寅歲呢!」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那有這樣快的日子!」女士見我不信,便道:「雲翔,你不信,我給你個證據瞧是了!」 說著,見有一個賣報的孩子,挾著一大疊報走來。女士招手,喊:「買報!」那孩子走過來便問:「要什麼報?」女士道:「四十年裡頭所開的報館,那報紙你見了,必定又要不信的。須揀四十年前已經開的老報館,你才相信。」因問:「《申報》、《新聞報》、《神洲報》、《時事報》,不拘那一報都好,拿一份出來。」小孩道:「《時事報》還有兩份,《申報》等已都賣完了。」隨即取出張《時事報》,授給女士。女士給了錢,把報紙授我,道:「你一瞧,就知道了。」我沒暇去瞧新聞廣告,只把眼光專注著封面上的年月,見明明寫著「大清宣統四十三年正月十五日,西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七號,禮拜日」兩行大字,下邊還有「《時事報》第一萬五千幾百幾十幾號」幾個字。 我不覺目定口呆,半晌說不出話。女士道:「雲翔,這會子可信了?」我道:「我與你不是都在夢裡麼?」女士道:「明明白白的事,怎麼說起夢裡來?你疑是夢,你才在夢裡呢!」我訝道:「奇哉,奇哉!我明明記著今天是宣統二年正月初一日。我記得居停主人還給我拜年,我還到馬路上去逛過。怎麼一霎間,變遷得這麼的快!」女士道:「這是夢話了,你莫非方才做了個大夢,夢見了四十年前舊事,所以這會子還在說夢話?」 看官,我此時真教有口難分。不過,自己心裡頭終有點子信不過。女士道:「呆想什麼,走罷!」我只得跟著行走,因問女士:「吾國怎麼能把租界行政權收回的?當收回的時光,可曾費掉幾許收贖銀子?可曾把別的利益與外人相易?」女士道:「你難道都不記得了麼?」我道:「我四十年裡的事,竟一點子都記不起,宛如沒有經過一般。我此刻好似還在宣統二年正月初一呢!」 女士道:「雲翔,幸遇著我,說這些話兒不妨。倘在他人面前說了,人家一定要疑心你有腦病的,要把你弄到公家醫院去了!當光緒三十四年,各省人民上書,要求立憲,公舉代表進京,德宗皇宗就下了道『九年預備』的上諭。今上宣統元年,各省又舉代表入京,要求速開國會。那時候,攝政王尚沒有歸政,他下了一道上諭,說『預備期滿,准行召集國會』。」我道:「那些事我都知道的,不必講了。以後怎樣呢?」 女士道:「宣統二年,各省人民因外人監理財政問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幾個愛國豪傑發起籌還國債,一時風起水湧,所到響應,工商士庶,雲合霧集。中國究屬人多,毛二千兆國債,不到二三年,竟是價全數償清了。當籌還國債會初發起時光,幾個笑駡派在旁邊冷嘲熱罵,說這事一定沒有好結果,中國人做事往往虎頭蛇尾;再有幾個過慮的人說,國債是籌還不得的,政府見有人替他還債,借的愈加起勁。還得快,借得也快,還是不還的好;又有人說,中國人已窮的了不得,所以能夠混口飯吃者,全靠著這幾兩現銀子在市面上流來流去。倘然一旦都搜括了外國去,中國人還拿甚麼東西來活命?」我道:「這些議論,我也聽見過的。後來應不應呢?」 女士道:「應了那裡還會有今日!中國人于這事,總算爭氣的很!國債全數償清後,現銀果然異常缺少,市面上流通的盡是國債票。那國債票,差不多當作鈔票用的。幸得眾心齊一,沒些兒窒礙難行。不過,各洋行不肯收用罷了。」我道:「記得上海生意,要算洋貨為大宗。洋行不肯收用,可就難了。」 女士道:「當時果然為難。現在想得起來,吾國實業發達,倒全賴當時各洋行不肯收用國債票呢!」我問:「為何?」女士道:「各洋貨號,見定貨出貨都要現銀,只得與各洋行不做賣買。說:『我們眼前窮的很,買不起東西。等有了現銀,再來同貴行交易。』」我道:「沒了洋貨,拿什麼東西做生意?」 女士道:「當時,外國人也這般想。道是沒了洋貨,中國人一定不能過日子的。誰料各洋貨號拼出資本來,開設一爿大公司,自行設廠,仿製各種呢絨布匹。」我道:「上海各洋貨號,統只一千多萬資財。要仿造各種洋貨,如何夠事?」女士道:「光是上海洋貨號,果然不夠。後來,各地洋貨莊、洋貨鋪,知道此舉關係同業的生計,遂盡力的購票入股。所以一萬萬銀子的大公司,頃刻成立。」我道:「公司便成立了,那機器總要向外國購辦的,技師總要向外國延聘的。」 女士道:「那時候,吾國的學生,留學在各國工科大學的,齊巧都畢業了。有幾個聰明的,便能自出心裁,發明各種東西。技師是綽綽有餘,不必更借材**。就不過機器,自家造起來等不及,只得揀緊要的,向外國買幾部。那第一年造出來的貨物——呢絨布匹、羽綢羽緞、針釘燭皂、燈傘火柴,沒一樣不與洋貨一般。這會子造出來的貨,已勝過洋貨數倍了。」我道:「怪道走了許多路,不見一家洋貨鋪子,原來洋貨已被國貨淘汰掉了。」 女士道:「這時候,吾國工業商務雖甚發達,鐵路礦務雖都收回,然而外國人尚瞧不起我們。為的是我們沒有現銀,通行的都是國債票,所以叫我們中國是個紙世界。我們只好忍辱受負,不與他們較量。 誰料宣統五年,我們國裡出了個礦學大家,姓金,名冠歐。這位冠歐先生,是從美國礦學專科大學畢業的。學問非常之精深,識見非常之宏遠。回國後,國家就派他到各處勘看礦苗。勘了一年多,竟被他勘著了三個金礦、八九個鐵礦、六七個銅礦、二十多個煤礦,又在廣西發見了一個鑽石礦、二個銀礦。官民合力,逐一開採起來。不到二年,金、銀、銅、鐵都有了。於是,鼓鑄金、銀、銅各幣,開辦國家銀行,把民間國債票全數收回,國用頓時寬裕了。這時侯,皇上特下諭旨,把厘卡等各項雜稅悉數裁革,以舒民困。 到了宣統八年,這一年特特下旨,召集國會。噯喲喲,這熱鬧,直熱鬧的無可比擬!不要說別處,就這裡上海,當時候,租界尚沒有收回,英、法、美三界的商鋪與工部局商議通了,醵出銀錢來,在馬路上蓋搭了燈棚,結彩懸燈的,大開慶賀。各店鋪裡頭的裝璜華麗,更不必說了。大馬路中心一座燈牌樓,最為輝煌奪目。搭有五丈多高,上面裝的盡是五色電燈,足有十萬多盞。那牌樓式,搭成獅子滾球樣子。遠望,竟是只雄獅在那裡撲球,取『醒獅獨霸全球』的意思;近瞧,則都是些祝頌句兒,什麼『中國萬歲』、『國會萬歲』等,不一而足。 點齊了火,其光亮直照到十裡開外。英、法、美三界的燈棚,接著城裡南市,北自提籃橋,西至靜安寺,南達竹行弄,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的繁華富麗。黃浦灘一帶的燈棚,倒影入江中反映起來,照得對岸浦東各處都徹亮呢!各學堂學生,都穿著號衣,執著國旗,由教員率領著,排齊隊伍,唱著國歌,到各處遊行。英、法、美三界捕房的捕頭,都親身督率了通班捕探,在馬路上晝夜輪班彈押。馬路上遊行的人,真是人山人海。所最奇者,這樣的盛會,三日裡頭相打攫物、踏傷跌壞的事,竟一件都沒有。這是上海自有勝會以來,從未有過的。即此-端,足見吾國人程度,比了從前已大相懸殊了。」我道:「果然熱鬧,可惜我沒有瞧見!」 女士道:「幾個興致好的人,預早幾日,還趕到京裡去,瞧開國會禮呢!京滬火車為了此事,特加上幾班特別專車,卻回回趁了個滿車。趁不著的人,不知更有幾多呢!」我問:「京滬也通了火車麼?」女士道:「通了早已多時了。自從洋債還清後,滬寧鐵路歸了官商合辦。於是就把此路接通了京漢,成為京滬鐵路。那時下議院開會時,攝政王親到院中行開院禮。京裡頭客棧會館,聽說都擠了個滿。」 我問:「為什麼?」女士道:「人家都趕進京去瞧熱鬧兒,怎麼不要塞得結結實實!那時下議院的議長,就是現在內閣總理大臣黃漢傑老大人呢。國會開後,第一樁議案就是收回租界、裁革領事裁判權的事,說租界不收回,就是吾國疆域不完全;領事裁判權不裁革,就是吾國法律不完全——疆土、法律都不完全,何足稱為立憲國?經議員多數議決,奏明皇上。皇上立刻准奏,就飭外務部與各國公使開議。」我道:「吾國的外務部,只會順從外人的。這種批龍鱗、捋虎鬚的事,怎敢向人家張口?」女士微笑不言。第一回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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