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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留學生甘充十尾龜 小大姐揭破銷金窟(3)


  我這時光身不由主,跟隨他們走到一間極精緻的房間裡。這間房我真沒有見過,雖只豆腐乾那麼大小,卻收拾得十分清潔,擺設得十分精緻,裡頭也有小小一張鐵床,並小小的妝台和凳子。娘姨說聲請坐,我只得坐下。不多會子就聽樓梯上小足聲響,大姐報說奶奶來了。我忙著起立恭候,只見那寡老鬢髮蓬鬆的進來,睡意惺松,春情滿面,那一副嬌憨的態度,煞是可憐可愛。笑眯眯的向我道:『對不起的很,我昨宵因為肝氣陡發,睡得晚了點子,勞你候得長遠了。』

  我道你原來有點子貴恙,我沒有知道,再來驚擾不當的很。

  寡老道:『你倒會得客氣,說甚當不當,你我都是自家人呢。』說著坐下,一面叫娘姨倒茶,誰料他依舊是閒談。才談得三五語,聽得外邊一陣腳步響,一個娘姨極吼吼奔進,飛報『老爺來了。』我只道是仙人跳老戲,頓時面孔唬得失色。瞧那寡老,倒依舊舒徐暇豫,悄俏向我道:『不要緊的,你儘管坐著是了。』

  那娘姨早出去擋住來人了。只聽娘姨道:『老爺今天怎麼倒又回來,奶奶在肝氣發作呢。』又聽那老爺道:『他身子不曉得保養,弄的舊病時常發作,我去張張。』他說著一路腳步響,舉步上樓去了。寡老皺眉道:『真討厭,你一個子且坐坐,我去敷衍一會子就來。』說著便也上樓去了。

  這時光,小房間裡只剩我和小大姐兩個人,我便打聽那小大姐,你們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既然有著老爺,為甚一切舉動倒又很自由?我第一回來碰和那副情形,竟像是碰和檯子。後來又同我吃大萊看戲,好是沒有人管束似的,怎麼現在無端的又跑出一個老爺來。這裡頭情形,真叫人測度不透。

  那大姐聽了我的話,只是笑,並沒有一語回答。我問他笑點子什麼?大姐道:『我不笑別的,只笑你很乖,一個乖人,也會上起人家當來。』

  我詫問,我也上人家當麼?大姐道:『你要不上人家當,這裡趕早不要來,這裡並不是什麼好地方,你一樣要花錢,堂堂正正的地方什麼去不得,定要到這裡來,花了錢還要偷偷摸摸,像做賊行竊似的。我替你想想,很是不合算。』

  我被大姐這麼一說,頃刻恍然。隨問你們這位太太到底是甚麼路道?大姐道:『這個不問也好,倘然不信我話時,儘管玩下去是了。』

  我道:『我並不是不信你的話,因為你們這位奶奶來得過分奇特,倒不能不打聽個青紅皂白,不然我心裡頭總有點子不這麼樣。』說著,就摸出皮夾子,取出十元一張鈔票塞在大姐手裡道,這十塊錢給你買點子零碎東西的。

  大姐見了十塊一張鈔票,頃刻眉開眼笑。向我道了謝,悄悄道:『現在不便講,少爺有空時,索性茶館裡去泡碗茶讓我細細講給你聽罷。』正說著那個娘姨又進來了,向我道:『奶奶說現在有樁要緊事情,缺個三百多塊洋錢,叫我來向單少爺商量,倘然有調處,就托單少爺暫時調一調,應應急,過天兒本利奉還,一點子不要缺少的。』

  我就胡亂應道,調一調沒甚不可以,只是現下身邊倒沒有預備。我橫豎出去調起來,停會子三點鐘,叫這大姐到四馬路惠芳茶樓聽回話是了。說著把手向那大姐一指,隨即起身辭出。娘姨道:『請少爺走後門罷。』我回到家裡,心想這寡老究竟是甚麼個路道?那姓郜的又是甚麼個路道?想來想去,總猜不透這悶葫蘆。

  到下午三點鐘,跑到四馬路惠芳茶樓去,不想在路上又碰見了那個姓郜的。我因疑他是壞人,不大高興和他招呼,敷衍幾句就想走開。姓郜的倒和我十分關切,問我姓徐的那裡可曾去過?我道那個姓徐的?可就是那東洋留學生?沒有去過。姓郜的道:『沒有去過很好,姓徐的那裡,不是個好地方。我去走走,定不到一禮拜送掉了三千多塊洋錢。你想晦氣不晦氣。』

  我問他怎樣送掉的?

  姓郜的道:『都是賭裡輸掉的。』

  我道你們麻雀叉的很小,怎麼會輸到三千多塊錢?

  姓郜的道:『麻雀底碼果然不很大,後來擲老羊,幾盤老羊擲下來五六百塊錢。聲音都沒有就完了,輸了不服氣,那裡曉得手色不好,愈擲愈輸,直輸到三千開外,弄得到虧空了一大票。』

  我就問他虧空了想怎樣?姓郜的道:『有甚怎樣,無非想張羅點子銀子來彌補這虧空。上海地方做生意,全靠著名氣,弄穿繃了那裡還好站腳。』

  我敷衍他道,講的不錯,上海都是空場面,就是幾個闊天闊地的商界道台、洋行買辦也並沒有什麼真實家計,無非靠著虛名,東首擄來西首去,倘然沒有名氣,就真真家裡有著幾十萬家計,也投濟事呢。

  姓郜的道:『很對很對,兄弟也是個光身子,就靠著稍微有點子名氣,外頭總算相信得過。二三千銀子,手裡頭常常劃出劃進,不過全靠著自家有算計,生意裡借轉點子,碰著法有甚進益,補湊補湊,就這麼弄下去了。』

  我道老兄手段這樣敏活,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難彌補。

  姓郜的道:『這回倒真有點子尷尬,新買辦可不比老買辦。老買辦非凡的四海,不論什麼事求告到他,總無有不答應。新買辦是個精刮鬼,尖得要不的。』

  我問,你們的新買辦是誰?姓郜的道:『叫李希賢,聽說從前開彩票行的。他這買辦,也是用計謀成功的。」

  「我此時心記著那大姐,遂與他作別道,我們再會罷,我還有點子小事呢。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談,點頭作別而去。我到慧芳茶樓,見掛鐘上長短針並在一起,已經三點十五分了,恐怕大姐已經來過,心下萬分的懊惱。等到三點半鐘,正要想走,只見扶梯上走上一個女子,左張右望,正是寡老家那個大姐。不覺大喜,連忙招手叫應。大姐一扭一扭扭過來道:『單少爺方才在那裡,我已經來過一趟了,瞧瞧你不見,才去張一個小姊妹的。』

  我道路上碰著了個人,兜搭了—下子,所以來遲一步。隨把開杯,倒了一杯茶,授給那大姐。再問他寡老的來歷,大姐道:『我們這奶奶,原底是堂子裡出身。自嫁給了我們老爺,兩口子倒也算要好。老爺在奶奶身上,前後總算,倒也花過有一二萬銀子。碰著這幾年,運道不好,老爺做生意年年折本,現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

  老爺家裡的大奶奶,又趕了出來,把老爺管了去,這裡的家用,也不來顧顧,弄的奶奶沒奈何,只好私下做點子生意,貼補貼補。老爺曉得了,倒也眼開眼閉。有時光房間裡有人著,恰巧老爺走來,我們知會了他,他也會在小房間裡頭躲避的。我們這位老爺,說也可憐,場面上總算老爺,其實堂子裡的燒湯烏龜差不多。幾個勢利點子的底下人,見了這倒黴老爺,理睬都不大理睬,還要背地裡披嘴呢。』

  我道你們老爺原底做什麼生意的。大姐道:『聽說在什麼廠裡頭當總辦的。』又問你們這位奶奶生意是怎麼個做法?

  大姐道:『他是沒有定法的,隨機應變,你喜歡甚麼,他就做甚麼來應你。他拉攏著一個人,總先要問你要錢,三百元、四百元、五百元、六百元多少不等,他現在虧有六千多銀子債在身上,連我們娘兒兩個工錢也積欠了兩年多了。我的媽在他房裡做梳頭娘姨,六塊洋錢一個月。我做個大姐,兩塊洋錢一個月。娘兒兩上工錢已經有二年零三個月不發了。我一竟要歇出來,他定管不許我歇,說你們一歇出去,欠著的工錢就不給你。單少爺,你去想罷,我們現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錢是半個兒沒有見面。要歇又怕他真個賴掉,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塊洋錢呢。』

  我又問,他那家姓徐的留學生,你們奶奶怎麼也會認得。

  大姐道:『講到那家徐公館,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徐家少爺,在東洋讀過書的,到北京去考洋翰林,運道不好,沒有考中,鑽來鑽去謀差使偏偏又謀不到手。吃盡當光,窮得要餓煞快。也是他命裡應該發財,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來做生意這一妙著,無奈小姐是個大胖子,少奶又是個削骨臉,一瘦一胖,太差得遠了,人家嫌不得情,都不大的高興。做了年巴生意,堪堪弄一個過去,要發財兩字簡直繁難。徐少爺又想出個計較來,先借給了一百塊錢與我們奶奶,卻逼著要還。我們奶奶還不出,他就要我們奶奶常去走走,替他做個招牌兒,引誘點子人來。我們奶奶欠了他的錢,只好聽從他。你想他這個計較,巧妙不巧妙。』我聽了這大姐一席話,這個疑團方才打破,那便是我這幾天遭著的際遇。沒有到此地來,也就為這樁事情。」

  欲知周太太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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