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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王阿聰力學毀家 周湘卿精心吊膀(2)


  梅心泉道:「內地人民,並不住什麼洋房,也不見個個短壽命。外國人也不見個個都是長命百歲。就算洋房為是衛生,那學生裡還有一切閒雜人員要來做什麼。學董咧,校長咧,庶務員咧,收支員咧,校役咧,經費充足點子的學堂,還有總辦、提調、監學、監督,這許多人既不是教習,又不是學生,都是吃學飯,穿學衣,靠著學堂養家活口。所以中國教育經費,雖是不少,教育界受的益卻並沒有見過,都是養肥了這一班人。害得地方上處處仇學,一聽見學堂,就要挖耳疾走,好似不共戴天似的。不都被這班人弄壞了麼。」

  毛惠伯道:「鄉民仇學,倒也不盡由於這班人。敝處有家子種田人家,姓王名叫阿木,夫妻兩口子種著十幾畝自田。勤勤勁勁,連著幾年大熟。這幾年米價又好,手裡竟著實多幾文。兒子阿聰生性異常聰明,並且十分強健,從小就跟隨老子娘下田做活,夏天刈麥、秋天收稻,做到個手足重繭,從沒有叫一聲半句的苦。所以王阿木夫婦異常的鍾愛他,每向鄰舍人家稱說我們阿聰,年紀雖小,做的活差不多點子的大人還不及他呢。

  鄰村有一個姓石的武秀才,他的田與王阿木田齊巧在一個字圩裡,齊巧是連界。石老朋友靠著秀才勢,常常欺侮阿木,阿木生性愚懦,當著人話都不大會說的,常常飲恨吞聲,不敢和石秀才較量,然而心裡頭終有點子氣不過。有幾個鄰舍替他劃策道,現在城鎮各處都興辦學堂,你現有著兒子何不送進學堂去讀書,學堂裡畢了業,是有出身的,不過費這麼幾年功夫,就穩穩一名秀才,你是現觀成成老太爺了,還有那個敢欺侮你。

  王阿木大喜,就托人去關說,果然一說成功,於是替阿聰做了幾件衣服,送到鎮東初等小學讀書。阿聰進了學堂,讀書非凡之巴結,學堂裡先生非凡歡喜他,每逢考試,分數總是他最優。

  然而從學堂裡歸來,漸漸嫌家裡頭不適,房屋嫌破陋,蔬菜嫌粗糙,衣服嫌藍縷。每次回家,必定帶點子糕餅雜食,禮拜日放假就在家裡瞧瞧書,唱唱歌,看見老子娘田裡做活,袖著手閑看,從不肯幫一幫忙。有時阿木叫他同做做,他就憤然道:『我現在當了學生,這種卑賤勞苦的事情,如何再好做。同學們知道了,不要笑話麼。』

  阿木也以為然,不肯強叫兒子做活,恐怕失了學生體統。不多久時,阿聰在初等小學果然讀畢了業,照例申送縣城裡高等小學,進了學堂,先向老子要學費若干,膳費若干,操衣費、書籍費、零用費若干,阿木因為這是兒子謀出身的資本,一點子都不敢吝,准如所請的付給他。阿聰又嫌老布被褥不好看,拿進學堂去人家要笑話,要老子□買花洋布來做新被褥,又嫌夏布蚊帳鄉氣,要另做白洋紗帳子。阿木一一聽從。

  阿聰在城裡頭住慣了,漸漸曉得花錢的法子,不時回家向老子娘要錢花用。老子娘問他有何用處,阿聰道交際應酬,做學生子是罷不來的事。現在我相與的朋友,都是董事的兒子,舉人的侄子,教習的親戚,你碰著了都要稱他們少爺的。這會子我卻與他們做朋友,同出同進,何等榮耀,何等光輝。他們的老子,你我碰著本要叫他老爺的。現在我卻只稱他聲伯伯,他也一般的答應我。你想,在人面前,我叫他一聲,他應我一聲,不知道的只道我們是嫡親伯侄,何等榮耀,何等光輝。有時老爺伯伯還留我吃飯,同著老爺伯伯少爺哥哥一桌兒同吃,他家用著的底下人,一般也趕著我叫少爺,何等榮耀,何等光輝。老爺伯伯和縣裡老爺都做朋友的,不時的進衙門和縣裡老爺講話,要好得一個身子似的,真是要辦誰,就辦誰,我們認識了這樣人家,要打場巴官司,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再要便當也沒有。爹媽想想,你我是個莊農人家,那裡就會和老爺少爺做朋友。』

  阿木道:『那都是你進學堂讀書之力。』

  阿聰道:『不相干,學堂裡學生子要有多少,那裡能夠都像我,這都是交際應酬之力。交際應酬不是空手做得來的,所以錢是第一要緊。你眼前小器,將來害了我一生。現在問你要要錢,好似割了你肉似的,瑟瑟抖。將來我賺了錢,你又要眼紅了。』

  阿木道:『自你進學堂讀了書,學費、膳費、操衣費、書籍費、零用費又要做被褥做衣服和帳子,你自己去想想,已經花掉了多少的錢。我又沒有什麼家計,那裡供給得起。』

  阿聰道:『你真沒有見過世面,學堂裡一個英文教習,就要四十塊錢一個月。自治局一個科員,就要三十塊錢一個月。我將來畢業了,只要老爺伯伯、少爺哥哥替我說一聲,要賺幾百塊錢一年是很容易不過的事。』

  阿木道:『他們肯薦你麼?』

  阿聰道:『那原要平常日間交際的,急來抱佛腳如何接得著氣。』

  阿木聽兒子說得天花亂墜,不覺也心熱起來,就問要多少錢才能夠交際老爺少爺?』

  阿聰道:『他們做老爺少爺的眼眶子都是看大了的,鬼迷張天師,那裡夠得上他們的眼,至少至少我算總要二百塊錢一年才能夠活動活動,這還是起碼數目呢。』

  阿木聽了,舌頭一伸道:『要這許多,那不太費了麼。』

  阿聰道:『這算什麼,將來賺起來十倍還不止呢。眼前借這幾個錢費,禁不起老爺少爺不和我們要好。過幾天懊悔就嫌遲了。』

  阿木一想不錯,把家裡頭積蓄的錢盡給了阿聰。阿聰有了錢,手裡就活動了。同了幾個紳董的兒子,叉麻雀,吃烏煙,軋姘頭鬧到個不亦樂乎。錢花完了,又向老子硬要。老子不肯給,他便要實行家庭革命。阿木通只生他一個,自小溺愛慣了的,一時如何逆得過,只得賣田鬻宅的供給他。

  等到高等小學畢業時,阿木的家產已經傾光蕩盡了。此時阿聰果然得了獎,然而畢業文憑是換不動錢的,住在家裡頭坐食,他老子供給他不起,只得出去做小工。他媽也到上海做娘姨,幫傭度日。

  阿聰東撞西撞。撞來撞去吃便飯,借銅錢,碰著親戚朋友,—張嘴懸河似的,說辦學堂怎樣好,怎樣好,專想辦成了學堂,自己好謀教習做。人家都駁他道:『不要說學堂不好,就使是好的,那學生子讀書,讀到和你一樣,可有什麼用,也不過撞來撞去,吃便飯,借銅錢罷了。我們可沒有你老子那般笨,把好好的家業弄光了換一張半文不值的畢業文憑,倒弄的兒子良不良莠不莠,自己兩口子還要出去幫傭度日。尚使你老子不放你去讀書時,一年好一年,一日勝一日,夫妻父子勤勤勁勁,這時候恐怕田也漲起來了,錢也多起來了,媳婦也娶了,孫兒也要快抱了。他這般的福不要享,偏要享那般的福。』

  說得阿聰無言而罷,就為這一樁事,敝處的人聽得學堂兩字,就像要被毒蛇咬一樣,忙著逃避不迭。可知鄉民仇學,也不盡出這班人辦事不好,都是學生不好之故。」

  梅心泉道:「學堂好了,學生怎麼會不好。學堂原是教育人材所在,地方上因為沒有人材,所以要學堂來培植。現在培植出來的都是廢物,自然社會要反對了。假使阿聰進了學堂,比沒有進學堂時做事更來得勤勁,待父母更來得孝顧,待鄉鄰更來得謙和,一切算會,更來得精通,那自然親戚朋友有子弟的不等到勸化,都情願送進學堂裡去了。」

  眾人聽說,無不佩服。閒談一回,各自散去。袁福生住了幾天,不得要領,仍回蘇州去了。臨走時光,春泉囑他:「國貨會事情,總要認真辦理,萬勿怠惰,這是中國人都應盡力的,不分什麼貧富貴賤。」

  福生道:「姊夫放心,處事我總無有不盡力。我尚且如此,比我貴的人自然更應盡力了,難道他們連我都不如麼。」

  袁福生去後,費春泉一邊無事可記,暫時擱起。如今要把周介山的歷史重行提敘一番了。

  周介山,名眉堂,盛澤鎮人氏。他的老子,號叫湘卿,本是個著名色鬼。到了五十多歲,還姘著個小姨楊太太。那楊太太也有四十左右年紀了,愈老愈風流,此道的興致,比了年輕人還要利害,兩個人打的火炭一般熱。楊太太家裡有個養媳婦,小名叫做巧寶,現在也有十六歲了。生得白晳暫,肉裹裹,很有幾分姿色,並且十分的乖巧知趣。湘卿在楊家,遞茶遞煙,總是巧寶承值。初時年紀還小,身量還不十分長大。後來一天長一天,一日大一日,到了十六歲上,竟宛然是個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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