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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費春泉金屋藏嬌 王阿根茶樓遇騙(2)


  阿根道:「可憐可憐,作孽作孽。我聽得老爺們說,告到當官去,最重不過是輪奸案子,誰犯了就要砍腦袋。」

  張阿三道:「我們吃這碗飯,差不多天天受著輪奸,那裡來的清官肯替我們伸這冤。」

  阿根道:「我有一日做了官,一定先把這起老鴇殺掉,把花煙間盡都禁掉。」

  張阿三道:「你有這片心願,偏又不能夠做官。那起穿靴戴頂的老爺們,偏又不高興來管我們的事。所以我們的苦竟吃的沒有出頭日子,想來都是前世作孽之故。」

  說著,流下淚來。阿根見了,也覺淒然。停了半晌,還是張阿三回心轉來,向阿根道:「你我兩個都是呆子,這是四年前的舊事,我眼前又沒有吃苦,白傷心他則甚。」

  阿根也自覺好笑,暗想:「我本為尋快活來的,無端的找惹煩惱,很沒道理。」

  這夜,阿根就宿在張阿三那裡。明日回到祥記春號,已經十一點鐘了。從此,阿根有了張阿三這條路,與倪雨生格外的親熱。倪雨生催問生意事情,阿根初還搪塞。後見他連連催問,只得回復了個盡絕,說是不能為力,只好再等機會罷。雨生撲了個空,心裡十分懊悔。屈指算算,在阿根身上倒也花掉了兩塊多錢,總要找一個機會弄他回來才好。阿根那裡知道,依舊當他是個知己朋友,無話不談,無事不說。一日,阿根從張阿三家回來,還沒有跨進門,早見祥記老司務迎出來道:「根二爺,你們老爺喊你呢。」

  阿根道:「老爺在這裡麼?」

  老司務道:「老爺在新屋裡,叫你到新屋裡去伺候。」

  阿根道:「那裡新屋?我們老爺那裡有甚新屋?」

  老司務道:「你還沒有曉得麼,你們老爺現在已新租著一所公館房子,就是馬先生替他看的,他要辦喜事了。」

  阿根又問:「什麼喜事?」

  老司務道:「你這個人真是嫖昏了,連主人這樣的喜事竟會一點子都沒有曉得。費老爺要娶姨太了,娶的就是清和坊梅雪軒。昨天脫的牌,媒人也是馬先生做的。光是脫牌子喜封,發掉八十多塊洋錢呢。」

  原來費春泉自與梅雪軒落過相好之後,要好得一個人相似。逐日逐夜渾在一起,一刻都不肯分離。春泉立願要娶他回去,就煩靜齋做媒人,靜齋一口答應。好在梅雪軒姊妹是自己娘,很容易說話。只要他自己答應了,再無不成之理。靜齋這現成媒人,真是落得做。當下靜齋就去見了梅雪軒的娘,果然一說成功。談定身價三千洋錢,開銷在外。歸報春泉,春泉大喜,又叫靜齋去租房子,買東西,幫辦一應事情。

  齋靜於此事,果然出力非凡,就替他在新馬路梅福裡租了所三樓三底房屋,又到法租界紫來街家生店,置辦些紅木紫檀器具,搬入新屋。新房裡全是外國家生,陳設得十分富麗。擇了個天恩吉日,預備迎娶。梅雪軒又向春泉要紅裙披風,鼓樂彩轎。春泉一口應允,好在自己正室遠在永康,一任胡行亂做,全沒點子關礙。

  且說阿根,聽了老司務的話,立刻坐了東洋車,拖到新馬路梅福裡口。給過車錢,進巷照著老司務說的門牌號數找去,果然就找著。幸得春泉不在,只馬靜齋同一個店中學生意的,在那裡指派眾人安放雜物。阿根見了靜齋,搶步上前,叫了聲馬先生。靜齋道:「根二爺,你倒樂呀,連著十多夜不歸堂了。費老爺問我,我只說你在店裡呢。」

  阿根道:「多謝馬先生替我周旋,我總忘不了你的恩呢。」

  靜齋道:「你快來照顧照顧罷,不要多說了,我還要外邊去呢。」

  說著,便又吩咐了學生意的幾句話,匆匆去了。阿根這夜,就住在新公館裡看屋,到明朝電燈公司裡人又來裝電燈,上上下下,已經佈置得花團錦簇。到了正日,天井裡都鋪著地單,內內外外都紮了彩,客堂和兩廂房裡各式彩燈,掛得繁星相似。一班小堂名,在天井裡搭了座唱台,金碧丹青,五光十色,氣象倒也十分熱鬧。

  周介山、毛惠伯等一般朋友,都來賀喜。彩輿臨門,一樣也有喜娘攙伴,一樣也有賓相喝禮,一樣的參天拜地,照看正配兒禮數,把家中正室一筆勾銷。春泉箭衣外套,翎頂輝煌,踱來踱去,十分得意。祥記春號眾夥計,公送了一班灘簧。周介山等眾朋友,又公送了一班髦兒戲。一共熱鬧了三天,阿根從此便在公館中伺候,不能像住在店裡時光自由了。

  張阿三那裡,腳蹤也稀了好些兒。這日,春泉叫他送一卷鈔票到豔情閣院中,交給馬靜齋,是前夜子碰和裡的輸款。阿根藏了鈔票,從靜安寺路泥城橋一帶行來,剛過泥城橋,不期撞著了倪雨生,被叫住了。問:「那裡去?」

  阿根直言回答。雨生道:「這幾天怎麼不見你出來?到張阿三處問問,也說有近十天不到了,敢是又攀了新相好麼?」

  阿根道:「那裡有甚新相好,我現在不比從前了。從前住在店裡無拘無束,恁我怎樣沒個人敢來說一句。現在住在公館裡了,老爺不差我怎好出來。」

  雨生道:「你們老爺搬家在上海了不是?」

  阿根道:「並沒有搬家,我們老爺現在娶了姨太太了,就是清和坊的梅雪軒,公館打在新馬路梅福裡。」

  雨生道:「怪道不見你,原來你也有你的難處。張阿三隻道你攀了新相好,把你恨得要不的。現在才知錯怪了呢。」

  阿根道:「你替我分解分解。」

  雨生道:「那何消你吩咐,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總要替你分解的。」

  說著又邀阿根四馬路去宕一趟。阿根本是沒腦子的,就同著他到四馬路兜了一回。雨生道:「升平樓上野雞是出名的,何不泡碗茶,飽看他一回。」

  阿根聽了,嘻著嘴連應好好,於是雨生、阿根走到升平樓。進門登樓,看時,恰是上市時光,滿間桌子幾沒一隻空的。二人只得將就與人家拼桌子,就在右邊那張上坐下,泡了碗淡茶。一轉眼間,吃茶的人愈加多了,亂烘烘像潮湧一般,那裡還有個空座兒。並夾著一班做小生意的,吃的,玩的,雜用的,手裡托著,肩上搭著,胸前揣著,在人叢裡鑽來鑽去兜賣。還有賣藥東洋人,拎著皮包也夾在裡頭兜圈子。

  二人都不在意,只留心觀看野雞。這升平樓原是打野雞的絕大圍場,結隊成群,不計其數。一個個打扮得妖精相似,說笑話尋開心,做出許多的醜態,演出許多的惡形。倪雨生是習慣自然,倒也不以為異。阿根卻又動了叫化吃死蟹只只好的舊病,嘻開著嘴再也合不攏來,恨不得把這許多野雞一個個吞下肚去。

  忽見那邊一隻野雞,約摸已有二十七八歲,臉上抹的粉,有一處沒一處,脖子裡烏沉沉一層油膩,不知在某年某月積下來的。身穿一件湖色縐紗棉襖,大襟上油透了一大塊,倒變做青灰色了。手裡捏著塊白洋巾還算新鮮,好似伯人家不看見,一路甩著過來。雨生見了不覺一笑。

  那野雞只道雨生有情於他,一扭一扭扭過來,扭到雨生桌子前站住了,不轉睛的看定雨生,只等搭嘴上來,便當乘間坐下。那知恭候多時,毫無意思,只得扭開去別尋主顧。

  事有湊巧,這野雞扭不多幾步路,就被一個堂倌攔住了說笑話,不知說了句甚麼,挑撥得那野雞又是笑又是罵,又把白洋巾向堂倌臉上甩來。那堂倌慌忙向後退避,不提防和一個託盤賣眼鏡、煙嘴的順勢一撞,只聽得豁琅一聲響,眾人鑽攏去瞧,早把一盤子零星東西,什麼香煙嘴、眼鏡、鈕子撒了個滿地。

  那野雞見闖了禍,早一溜煙跑掉了。託盤的彎倒身子,把東西一樣樣撿起來。見兩副眼鏡都跌碎玻璃,不能夠再賣錢,因為闖禍的是堂倌,不敢同他怎樣,只得認個晦氣,咕噥著去了。阿根不覺看呆了。雨生拿起茶碗,覷阿根不防備,早放了點子不知什麼在裡頭,倒出一杯送至阿根面前道:「根兄吃茶。」

  阿根只道是好意,接來一喝而盡。誰料不喝猶可,一喝時,頃刻眼睛前昏沉沉,身不由主的伏在桌上睡去了。及至醒來,睜眼一瞧,哎喲全不對了。那裡是什麼升平樓茶館,見自己睡在一張沒帳子的鐵榻上,面前站著一個外國人,一個中國人。那外國人睜出碧綠兩隻眼珠子,射住了自己,不知瞧點子什麼。只聽那中國人道:「好了好了,醒轉來了。」

  滿鼻子聞著一顆香不像香臭不像臭、說不出描不像的外國藥水氣味。向四面瞧時,見是一間很潔淨很高爽的洋房。心想:「怪呀,這不是做夢麼?我明明在四馬路四海升平樓,和雨生兩個喝茶的,怎麼會到這裡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這外國人和中國人究竟是什麼一等人?」

  又瞧榻上蓋著的是厚厚被子,鋪著的是軟軟褥子,阿根此時正如丈六金剛,一時間摸不著頭腦。欲知為甚緣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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