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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襪


  男子所著之履,俗名為鞋,女子亦名為鞋。男子飾足之衣,俗名為襪,女子獨易其名曰「褶」,其實褶即襪也。古雲「淩波小襪」,其名最雅,不識後人何故易之?襪色尚白,尚淺紅;鞋色尚深紅,今複尚青,可謂制之盡美者矣。鞋用高底,使小者愈小,瘦者越瘦,可謂制之盡美又盡善者矣。然足之大者,往往以此藏拙,埋沒作者一段初心,是止供醜婦效顰,非為佳人助力。近有矯其弊者,窄小金蓮,皆用平底,使與偽造者有別。殊不知此制一設,則人人向高底乞靈,高底之為物也,遂成百世不祧之祀,有之則大者亦小,無之則小者亦大。

  嘗有三寸無底之足,與四五寸有底之鞋同立一處,反覺四五寸之小,而三寸之大者,以有底則指尖向下,而禿者疑尖,無底則玉筍朝天,而尖者似禿故也。吾謂高底不宜盡去,只在減損其料而已。足之大者,利於厚而不利於薄,薄則本體現矣;利於大而不利於小,小則痛而不能行矣。我以極薄極小者形之,則似鶴立雞群,不求異而自異。世豈有高底如錢,不扭捏而能行之大腳乎?

  古人取義命名,纖毫不爽,如前所雲,以「蟠龍」名髻,「烏雲」為發之類是也。獨於婦人之足,取義命名,皆與實事相反。何也?足者,形之最小者也;蓮者,花之最大者也;而名婦人之足者,必曰「金蓮」,名最小之足者,則曰「三寸金蓮」。使婦人之足,果如蓮瓣之為形,則其闊而大也,尚可言乎?極小極窄之蓮瓣,豈止三寸而已乎?此「金蓮」之義之不可解也。從來名婦人之鞋者,必曰「鳳頭」。世人顧名思義,遂以金銀制鳳,綴於鞋尖以實之。試思鳳之為物,止能小於大鵬;方之眾鳥,不幾洋洋乎大觀也哉?以之名鞋,雖曰讚美之詞,實類譏諷之跡。如曰「鳳頭」二字,但肖其形,鳳之頭銳而身大,是以得名;然則眾鳥之頭,盡有銳於鳳者,何故不以命名,而獨有取於鳳?且鳳較他鳥,其首獨昂,婦人趾尖,妙在低而能伏,使如鳳凰之昂首,其形尚可觀乎?此「鳳頭」之義之不可解者也。若是,則古人之命名取義,果何所見而雲然?豈終不可解乎?曰:有說焉。婦人裹足之制,非由前古,蓋後來添設之事也。其命名之初,婦人之足亦猶男子之足,使其果如蓮瓣之稍尖,鳳頭之稍銳,亦可謂古之小腳。無其制而能約小其形,較之今人,殆有過焉者矣。吾謂「鳳頭」、「金蓮」等字相傳已久,其名未可遽易,然止可呼其名,萬勿肖其實;如肖其實,則極不美觀,而為前人所誤矣。不寧惟是,鳳為羽蟲之長,與龍比肩,乃帝王飾衣飾器之物也,以之飾足,無乃大褻名器乎?嘗見婦人繡襪,每作龍鳳之形,皆昧理僣分之大者,不可不為拈破。

  近日女子鞋頭,不綴鳳而綴珠,可稱善變。珠出水底,宜在淩波襪下,且似粟之珠,價不甚昂,綴一粒於鞋尖,滿足俱呈寶色。使登歌舞之氍毹,則為走盤之珠;使作陽臺之雲雨,則為掌上之珠。然作始者見不及此,亦猶衣色之變青,不知其然而然,所謂暗合道妙者也。

  予友余子澹心,向著《鞋襪辨》一篇,考纏足之從來,核婦履之原制,精而且確,足與此說相發明,附載於後。

  《婦人鞋襪辨》

  古婦人之足,與男子無異。《周禮》有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赤繶、黃繶、青勾素履、葛履,辨外內命夫命婦之功屨、命屨、散屨。可見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後世女子之弓彎細纖,以小為貴也。

  考之纏足,起于南唐李後主。後主有宮嬪窅娘,纖麗善舞,乃命作金蓮,高六尺,飾以珍寶,絅帶纓絡,中作品色瑞蓮,令窅娘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回旋有淩雲之態。由是人多效之,此纏足所自始也。唐以前未開此風,故詞客詩人,歌詠美人好女,容態之殊麗,顏色之天姣,以至面妝首飾、衣褶裙裾之華靡,鬢髮、眉眼,唇齒、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潔,無不津津乎其言之,而無一語及足之纖小者。即如古樂府之《雙行纏》雲:「新羅繡白脛,足趺如春妍。」曹子建雲:「踐遠遊之文履」,李太白詩雲:「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韓致光詩雲:「六寸膚圓光致致」,杜牧之詩雲:「鈿尺裁量減四分」,漢《雜事秘辛》雲:「足長八寸,脛跗豐妍。」夫六寸八寸,素白豐妍,可見唐以前婦人之足,無屈上作新月狀者也。即東昏潘妃,作金蓮花帖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蓮花」,非謂足為金蓮也。崔豹《古今注》:「東晉有鳳頭重台之履」,不專言婦人也。

  宋元豐以前,纏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將四百年,矯揉造作亦泰甚矣。古婦人皆著襪。楊太真死之日,馬嵬媼得錦袎襪一隻,過客一玩百錢。李太白詩雲:「溪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襪一名「膝褲」。宋高宗聞秦檜死,喜曰:「今後免膝褲中插匕首矣。」則襪也,膝褲也,乃男女之通稱,原無分別。但古有底,今無底耳。古有底之襪,不必著鞋,皆可行地;今無底之襪,非著鞋,則寸步不能行矣。張平子雲:「羅襪淩躡足容與」。曹子建雲:「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李後主詞雲:「剗襪下香階,手提金縷鞋。」古今鞋襪之制,其不同如此。

  至於高底之制,前古未聞,於今獨絕。吳下婦人,有以異香為底,圍以精綾者;有鑿花玲瓏,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則服妖,宋元以來,詩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賦「香奩」、詠「玉台」者。

  襪色與鞋色相反,襪宜極淺,鞋宜極深,欲其相形而始露也。今之女子,襪皆尚白,鞋用深紅深青,可謂盡制。然家家若是,亦忌雷同。予欲更翻置色,深其襪而淺其鞋,則腳之小者更露。蓋鞋之為色,不當與地色相同。地色者,泥土磚石之色是也。泥土磚石其為色也多深,淺者立於其上,則界限分明,不為地色所掩。如地青而鞋亦青,地綠而鞋亦綠,則無所見其短長矣。腳之大者則應反此,宜視地色以為色,則藏拙之法,不獨使高底居功矣。鄙見若此,請以質之金屋主人,轉詢阿嬌,定其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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