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漁 > 閒情偶記·詞曲部 | 上頁 下頁
拗句難好


  音律之難,不難於鏗鏘順口之文,而難於倔強聱牙之句。鏗鏘順口者,如此字聲韻不合,隨取一字換之,縱橫順逆,皆可成文,何難一時數曲。至於倔強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揮寫,尚難見才,況有清濁陰陽,及明用韻,暗用韻,又斷斷不宜用韻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詞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羅袍》、《醉扶歸》、《解三酲》、《步步嬌》、《園林好》、《江兒水》等曲。韻腳雖多,字句雖有長短,然讀者順口,作者自能隨筆,即有一二句宜作拗體,亦如詩內之古風,無才者處此,亦能勉力見才。至如《小桃紅》、《下山虎》等曲,則有最難下筆之句矣。

  《幽閨記·小桃紅》之中段雲:「輕輕將袖兒掀,露春纖,盞兒拈,低嬌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葉韻,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斷該用平,不可犯仄。此等處,似難而尚未盡難。其《下山虎》雲:「大人家體面,委實多般,有眼何曾見!懶能向前,弄盞傳杯,恁般靦腆。這裡新人忒殺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見憐,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惡姻緣總在天。」只須「懶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攪斷詞腸。「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兩平兩仄,末字葉韻。「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葉韻,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

  南曲中此類極多,其難有十倍於此者,若逐個牌名援引,則不勝其繁,而觀者厭矣;不引一二處定其難易,人又未必盡曉;茲只隨拈舊詩一句,顛倒聲韻以喻之。如「雲淡風輕近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見好,若變為「風輕雲淡近午天」,則雖有好句,不奪目矣。況「風輕雲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陰陽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須再易數字,始能合拍。或改為「風輕雲淡午近天」,或又改為「風輕午近雲淡天」,此等句法,揆之音律則或諧矣,若以文理繩之,尚得名為詞曲乎?海內觀者,肯曰此句為音律所限,自難求工,姑為體貼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則作者將刪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創一格而暢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則攻此道者,亦甚難矣!變難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門,詞人或有行之者,未必盡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強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當引用成語。

  成語在人口頭,即稍更數字,略變聲音,念來亦覺順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順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隨拈一二句試之。如「柴米油鹽醬醋茶」,口頭語也,試變為「油鹽柴米醬醋茶」,或再變為「醬醋油鹽柴米茶」,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口頭語也,試將上句變為「日出東邊西邊雨」,下句變為「道是有情卻無情」,亦未有不明其義,不辨其聲音。

  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則幾與海外方言無別,必經重譯而後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閨》之二句,定其工拙。「懶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體也。「懶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構,此句便覺生澀,讀不順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語,此句便覺自然,讀之溜亮,豈非用成語易工,作新句難好之驗乎?

  予作傳奇數十種,所謂「三折肱為良醫」,此折肱語也。因覓知音,盡傾肝膈。孔子雲:「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多聞,吾不敢居,謹自呼為直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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