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漁 > 閒情偶記·詞曲部 | 上頁 下頁
音律第三


  作文之最樂者,莫如填詞,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詞。填詞之樂,詳後《賓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無一不隨意到,較之南面百城,洵有過焉者矣。至說其苦,亦有千態萬狀,擬之悲傷疾痛、桎梏幽囚諸逆境,殆有甚焉者。請詳言之。他種文字,隨人長短,聽我張弛,總無限定之資格。今置散體弗論,而論其分股、限字與調聲葉律者。分股則帖括時文是已。先破後承,始開終結,內分八股,股股相對,繩墨不為不嚴矣;然其股法、句法,長短由人,未嘗限之以數,雖嚴而不謂之嚴也。限字則四六排偶之文是已。

  語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聲,對必同心,意難合掌,矩度不為不肅矣;然止限以數,未定以位,止限以聲,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嘗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嘗不可,雖肅而實未嘗肅也。調聲葉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則詩中之近體是已。起句五言,則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則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韻,則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則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第三、第四又複顛倒用之,前人立法亦雲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則七言之句不來矣;起句用某韻,以下俱用某韻,起句第二字用平聲,下句第二字定用仄聲,則拈得平聲之韻,上去入三聲之韻,皆可置之不問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語,再無變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轍,保無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適從矣,是其苛猶未甚,密猶未至也。

  至於填詞一道,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長者短一線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複忽長忽短,時少時多,令人把握不定。當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當陰者陰,換一陽字不能。調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復;分得陰陽清楚,又與聲韻乖張。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此等苛法,盡勾磨人。作者處此,但能佈置得宜,安頓極妥,便是千幸萬幸之事,尚能計其詞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

  予繈褓識字,總角成篇,於詩書六藝之文,雖未精窮其義,然皆淺涉一過。總諸體百家而論之,覺文字之難,未有過於填詞者,予童而習之,於今老矣,尚未窺見一斑。只以管窺蛙見之識,謬語同心;虛赤幟於詞壇,以待將來。作者能于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弈於桔中,始為盤根錯節之才,八面玲瓏之筆,壽名千古,衾影何慚!而千古上下之題品文藝者,看到傳奇一種,當易心換眼,別置典刑。

  要知此種文字作之可憐,出之不易,其楮墨筆硯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處為人掣肘,非若詩賦古文,容其得意疾書,不受神牽鬼制者。七分佳處,便可許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敵他種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詞家,實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請作者同拈一題,先作文一篇或詩一首,再作填詞一曲,試其孰難孰易,誰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謬矣。然難易自知,工拙必須人辨。

  詞曲中音律之壞,壞于《南西廂》。凡有作者,當以之為戒,不當取之為法。非止音律,文藝亦然。請詳言之。填詞除雜劇不論,止論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過於《北西廂》者。自南本一出,遂變極佳者為極不佳,極妙者為極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過因北本為詞曲之豪,人人贊羨,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諸場上,但宜於弋陽、四平等俗優,不便強施於昆調,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茲請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隸一人,雖有數人在場,其曲止出一口,從無互歌迭詠之事。

  弋陽、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盡,又有一人啟口,數人接腔者,名為一人,實出眾口,故演《北西廂》甚易。昆調悠長,一字可抵數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終之,無可助一臂者,以長江大河之全曲,而專責一人,即有銅喉鐵齒,其能勝此重任乎?此北本雖佳,吳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廂》者,意在補此缺陷,遂割裂其詞,增添其白,易北為南,撰成此劇,亦可謂善用古人,喜傳佳事者矣。然自予論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謂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謂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則俗優競演,雅調無聞,作者苦心,雖傳實沒。所謂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鴻毛,一片精金,點成頑鐵。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無其具也。今之觀演此劇者,但知關目動人,詞曲悅耳,亦曾細嘗其味、深繹其詞乎?

  使讀書作古之人,取《西廂》南本一閱,句櫛字比,未有不廢卷掩鼻,而怪穢氣熏人者也。若曰:詞曲情文不浹,以其就北本增刪,割彼湊此,自難貼合,雖有才力無所施也。然則賓白之文,皆由己作,並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為俗口鄙惡之談,以穢聽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盡有不就原本增刪,或自填一折以補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諸曲之過文者,此則束縛無人,操縱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強支吾之句,以混觀者之目乎?使王實甫複生,看演此劇,非狂叫怒駡,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對原本而悲其不幸矣。

  嘻!續《西廂》者之才,去作《西廂》者,止爭一間,觀者群加非議,謂《驚夢》以後諸曲,有如狗尾續貂。以彼之才,較之作《南西廂》者,豈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視乞丐!乃今之觀者,彼施責備,而此獨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屍戶祝,居然配饗《琵琶》,非特實甫呼冤,且使則誠號屈矣!予生平最惡弋陽、四平等劇,見則趨而避之,但聞其搬演《西廂》,則樂觀恐後。何也?以其腔調雖惡,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廂》,非改頭換面、折手跛足之《西廂》也。南本則聾瞽、喑啞、馱背、折腰諸惡狀,無一不備於身矣。此但責其文詞,未究音律。從來詞曲之旨,首嚴宮調,次及聲音,次及字格。

  九宮十三調,南曲之門戶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麯,則分門別戶,各有依歸,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難紊亂。此劇只因改北成南,遂變盡詞場格局:或因前曲與前曲字句相同,後曲與後曲體段不合,遂向別宮別調隨取一曲以聯絡之,此宮調之不能盡合也;或彼曲與此曲牌名巧湊,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數不符,如其可增可減,即增減就之,否則任其多寡,以解補湊不來之厄,此字格之不能盡符也;至於平仄陰陽與逐句所葉之韻,較此二者其難十倍,誅將不勝誅,此聲音之不能盡葉也。

  詞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嘗缺一,能使天下相傳,久而不廢,豈非咄咄怪事乎?更可異者,近日詞人因其熟於梨園之口,習於觀者之目,謂此曲第一當行,可以取法,用作曲譜;所填之詞,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執而訊之,則曰:「我用《南西廂》某折作對子,如何得錯!」噫,玷《西廂》名目者此人,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後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為拈出,則《南西廂》之流毒,當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向在都門,魏貞庵相國取崔鄭合葬墓誌銘示予,命予作《北西廂》翻本,以正從前之謬。予謝不敏,謂天下已傳之書,無論是非可否,悉宜聽之,不當奮其死力與較短長。較之而非,舉世起而非我;即較之而是,舉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貴遠賤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誰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時流下?彼文足以傳世,業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無實據。以無據敵有征,其敗可立見也。

  時龔芝麓先生亦在座,與貞庵相國均以予言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廂》,又有一人欲續《水滸傳》,同商幹予。予曰:「《西廂》非不可改,《水滸》非不可續,然無奈二書已傳,萬口交贊,其高踞詞壇之座位,業如泰山之穩,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讓席於予,此萬不可得之數也。無論所改之《西廂》、所續之《水滸》,未必可繼後塵,即使高出前人數倍,吾知舉世之人不約而同,皆以『續貂蛇足』四字,為新作之定評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誡人,而今不以之繩己,動數前人之過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放鄭聲者,非仇鄭聲,存雅樂也;辟異端者,非仇異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廂》,非仇《南西廂》,欲存《北西廂》之本來面目也。

  若謂前人盡不可議,前書盡不可毀,則楊朱、墨翟亦是前人,鄭聲未必無底本,有之亦是前書,何以古聖賢放之辟之,不遺餘力哉?予又謂《北西廂》不可改,《南西廂》則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觀此劇,非故嗜痂,因此劇之外別無善本,欲睹崔張舊事,舍此無由。地乏朱砂,赤土為佳,《南西廂》之得以浪傳,職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別出新裁,創為南本,師實甫之意,而不必更襲其詞,祖漢卿之心,而不獨僅續其後,若與《北西廂》角勝爭雄,則可謂難之又難,若止與《南西廂》賭長較短,則猶恐屑而不屑。予雖乏才,請當斯任,救饑有暇,當即拈毫。

  《南西廂》翻本既不可無,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於《北琵琶》一劇。蔡中郎夫婦之傳,既以《琵琶》得名,則「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當年作者何以僅標其名,不見拈弄真實?使趙五娘描容之後,果然身背琵琶,往別張大公,彈出北曲哀聲一大套,使觀者聽者涕泗橫流,豈非《琵琶記》中一大暢事?而當年見不及此者,豈元人各有所長,工南詞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實甫作《琵琶》,吾知與千載後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

  予雖乏才,亦不敢不當斯任。向填一折付優人,補則誠原本之不逮,茲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擴為全本,以備詞人採擇,如其可用,譜為弦索新聲,若是,則《南西廂》、《北琵琶》二書可以並行。雖不敢望追蹤前哲,並轡時賢,但能保與自手所填諸曲(如已經行世之前後八種,及已填未刻之內外八種)合而較之,必有淺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書,必須杜門累月,竊恐饑為驅人,勢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為數十口家人籌生計乎?傷哉!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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