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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受人欺無心落局 連鬼騙有故傾家(4)


  寫到後來,漸漸不覺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產就是房產。起先還是當與小山,小山應出來賭,多了中間一個轉折,還覺得不耐煩;到後面一發輸得直捷痛快了,竟寫賣契付與贏家,只是契後吊一筆道:待父天年,任憑管業。

  寫到後來,約有一二十張。小山肚裡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來生債。」便假正經起來,把眾人狠說一頓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們為何只管攣住他賭?他父親回來知道,萬一難為他起來,你們也過意不去。況且他父親苦掙一世,也多少留些與他受用受用,難道都送與你們不成?」眾人拱手謝罪,情願收拾排場。竺生還捨不得丟手,被他說得詞嚴義正,也只是罷了,心上還感激他是個好人,肯留些與我受用。只說父親的產業還不止於此,那曉得連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親是好說話的,此時還好求救於母,乘父未歸,做個苦肉計,或者還退些田地來也不可知;那曉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厲之言,封住兒子的口。可見人家父母,嚴的也得一半,寬的也得一半,只要寬得有尺寸。

  且說王繼軒裝米去賣,指望俏頭上一脫一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許多本,還坐了許多時。

  只因山東、河南米價太貴,引得湖廣、江南的客人個個裝糧食來賣。繼軒到時,只見米麥推積如山,真是出處不如聚處,只得把貨都發與鋪家,坐在行裡討帳。等等十朝,遲遲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幾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討起後客的米錢應還前客,所以准准耽擱半年。

  身雖在外,心卻在家,思量兒子年幼,自小不曾離爺,我如今出門許久,難保得沒有些風吹草動。憂慮到此,銀子也等不得討完,丟些餘帳便走。

  到了家中,把銀兩錢鈔,文鍥帳目,細細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動,才放了心。只是伺察兒子的舉止,大不似前。體態甚是輕佻,言語十分粗莽;吃酒吃飯,不等人齊,便先舉箸;見人見客,不論尊卑,一概拱手;無論嘻笑怒駡,動輒傷人父母;人以惡言相答,恬然不以為仇;總不知是那裡學來的樣子,幾時變成的氣質。

  斷軒在外憂鬱太過,原帶些病根回來,此時見兒子一舉一動,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氣?火上添油,不覺成了膈氣之病。自古道:「瘋癆臌膈,閻羅王請的上客。」那有醫得好的?

  一日重似一日,眼見得不濟事了。

  臨危之際,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應文券帳目交付與他道:「這些田產銀兩,不是你公公遺下來的,也不是你父親做官做吏、論千論百抓來的,要曉得逐分逐厘、逐畝逐間從骨頭上磨出來的、血汗裡面掙出來的。我死之後,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將餘剩的逐年置些生產,漸漸擴充大來,也不枉我掙下這些基業。縱不能夠擴充,也須要承守,餓死不可賣田,窮死不可典屋,一典賣動頭,就要成破竹之勢了。我如今雖死,精魂一時不散,還在這前後左右,看你幾年,你須要謹記我臨終之話。」說完,一口氣不來,可憐死了。

  竺生母子號天痛哭,成服開喪。頭一個吊客就是王小山,其餘那些賭友,吊的吊,唁的唁,往往來來,絡繹不絕。小山又鬥眾人出分,前來祭奠,意思甚是殷懃。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人在日,不肯結交,死後無人瞅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是喜歡。

  及至七七已完,追薦事畢,只見有人來催竺生出喪,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熱喪不舉,過後冷了,一發要選年擇日,耽擱工夫。」竺生與他附耳唧噥,說了許多私話。

  那人又叫竺生領他到內室裡面走了一遍,東看西看,就如相風水的一般,不知甚麼原故。待他去後,母親盤問竺生,竺生把別話支吾過了。

  又隔幾時,遇著秋收之際,全不見有租米上門。母親問竺生,竺生道:「今年年歲荒歉,顆粒無收。」母親道:「又不水,又不旱,怎麼會荒起來?」要竺生領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隻小船,搖到一個莊上,種戶出來,問是那家宅眷,家人道:「我們的家主叫做王繼軒,如今亡過了,這就是我們的主母。」各戶道:「原來是舊田主,請裡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為何加個『舊』字,難道父親傳與兒子,也分個新舊不成?」走進他家,就說:「今歲雨水調勻,並非荒旱,你們的租米為何一粒不交?」種戶道:「你家田賣與別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別人家去,為甚麼還送到你家來?」竺生之母大驚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為甚麼賣田?且問你是何人寫契?何人作中?這等胡說!」種戶道:「是你家大官寫契,朱家大官作中,親自領人來召佃的。」

  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盤問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先,大官出去賭博,將田地寫還賭債之事,一一說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渾身氣得冰冷,話也說不出來。停了一會,又叫家人領到別莊上去。

  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處的莊頭都去盡了。莫說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別人的,前日來催大官出喪,他要自己搬進來住。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們不曾有售主,其餘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說得竺生之母眼睛直豎,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瞞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兩三下,自己悶倒在地,口中鮮血直噴。

  竺生和家人扶上了床,醒來又暈去,暈去又醒來,如此三日,意與丈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場,依舊照前殯殮不提。

  卻說這所住房原是寫與小山的,小山自知管業不便,賣與一個鄉紳。那鄉紳也不等出喪,竟著幾家人搬進來住。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喪出了,交卸與他,可憐產業窠巢,一時蕩盡。還虧得父親在日,定下一頭親事,女家也是個財主,丈人見女婿身無道落,又不好悔親,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後來虧丈夫扶持,他自己也肯改過,雖不能恢復舊業,也還苟免饑寒。王竺生的結果,不過如此,沒有甚麼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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