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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受人欺無心落局 連鬼騙有故傾家(2)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雇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北路糶賣。

  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閑行遊蕩,結交匪人,花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竺生唯唯聽命。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母親道:「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藥也不可知。」竺生道:「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如何是好?」母親道:「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侄兒朱慶生來。

  慶生與竺生同年,只大得幾月,凡事懵懂,只有路頭還熟。

  當日領了竺生,到虎丘山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的病容了。母親大喜,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只見:曲水繞門,遠山當戶。外有三折小橋,曲如之字;內有重密檻,碎若冰紋。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粉牆千堞白無痕,疑入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夏。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福地。若非石崇之金穀,定為謝傅之東山。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難入。

  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道:「我們遊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裡面不知怎麼樣精雅,可惜不能夠遍游一遊。」慶生道:「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上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那一間屋裡?」竺生道:「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撞著人問他就是了。」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回廊,並不見個人影。行到一個池邊,只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面,見人全不驚避。

  兩人正看得好,忽有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人背後,咳嗽一聲。

  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只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只得假相埋怨。

  一個道:「都是你要進來看花。」一個道:「都是你要來看景致。」口裡說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

  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只管看,只是荒園沒有甚麼景致。」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甚麼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兄們一樣,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坐下,問其姓名。慶生道:「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

  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說姑夫是個財主,提起他來,王小山自然敬重。卻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個尾聲,引出許多妙處。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裡帳簿,凡蘇州城裡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面,這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了一半。

  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三人吃了一杯。

  只見小廝稟道:「裡面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

  小山對著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裡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

  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只是小山止扯竺生,再不來扯他,不好意思,只行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見裡面捧出許多嗄飯,銀懷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出來。」只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甚麼緣故。

  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人口裡說個」請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

  小山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嘗一嘗,竟不知是怎樣烹調的,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蛋,莫說口中不曾嘗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

  正吃到好處,不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捲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

  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脫略了。」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小山道:「請裡面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亭子。

  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簽,長短不齊,大小不一,又有一個天平法馬搬來運去,再不見住。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簽,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洶洶,只要交手。

  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你甚麼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

  竺生道:「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就是這等的涵養。」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他何用。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簽算杯數,自家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又恐不是,惹眾人笑,只得勉強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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