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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嬰眾怒捨命殉龍陽 撫孤煢全身報知己(1)


  詞雲:

  南風不識何由始,婦人之禍貽男子。翻面鑿洪蒙,無雌硬打雄。
  向隅悲落魄,試問君何樂?齷齪甚難當,翻雲別有香。

  這首詞叫做《菩薩蠻》,單為好南風的下一針砭。南風一事,不知起於何代,創自何人,沿流至今,竟與天造地設的男女一道爭鋒比勝起來,豈不怪異?怎見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設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塊,女子身上凹進一塊,這副形骸豈是造作出來的?男女體天地賦形之意,以其有餘,補其不足,補到恰好處,不覺快活起來,這種機趣豈是矯強得來的?及至交媾以後,男精女血,結而成胎,十月滿足,生男育女起來,這段功效豈是僥倖得來的?只為順陰陽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載之義,象造化陶鑄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鑿,所以褻狎而不礙於禮。頑耍而有益於正。

  至於南風一事,論形則無有餘不足之分,論情則無交歡共樂之趣,論事又無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義,創出這樁事來,有苦於人,無益於己,做他何用?虧那中古之時,兩個男子好好的立在一處,為甚麼這一個忽然就想起這樁事,那一個又欣然肯做起這樁事來?真好一段幻想。況且那尾閭一竅,是因五腑之內汙物無所泄,穢氣不能通,萬不得已生來出污穢的。

  造物賦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際,誤入此中,所以不生在前面生在後,即於分門別戶之中,已示雲泥霄壤之隔;奈何盤山過嶺,特地尋到那幽僻之處去掏摸起來?或者年長鰥夫,家貧不能婚娶,借此以泄欲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貧不能餬口,借此以覓衣食,也還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豐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

  此風各處俱尚,尤莫盛於閩中,由建甯、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縣甚似一縣。不但人好此道,連草木是無知之物,因為習氣所染,也好此道起來。

  深山之中有一種榕樹,別名叫做南風樹。凡有小樹在榕樹之前,那榕樹畢竟要斜著身子去鉤搭小樹,久而久之,鉤搭著了,把枝柯緊緊纏在小樹身上,小樹也漸漸倒在榕樹懷裡來,兩樹結為一樹,任你刀鋸斧鑿,拆他不開,所以叫做南風樹。

  近日有一才士聽見人說,只是不信,及至親到閩中,看見此樹,方才曉得六合以內,怪事盡多,俗口所傳、野史所載的,不必盡是荒唐之說。因題一絕雲:

  並蒂芙蓉連理枝,誰雲草木讓情癡?
  人間果有南風樹,不到閩天那得知。

  看官,你說這個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發不足怪了。

  如今且說一個秀士與一個美童,因戀此道而不舍,後來竟成了夫妻,還做出許多義夫節婦的事來。這是三綱的變體,五倫的閏位,正史可以不載,野史不可不載的異聞,說來醒一醒睡眼。

  ***

  嘉靖末年,福建興化府莆田縣有個廩膳秀才,姓許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少年時節,也是個出類拔萃的龍陽,有許多長朋友攢住他,終日聞香嗅氣,買笑求歡,那裡容他去攻習舉業?直到二十歲外,頭上加了法網,嘴上帶了刷牙,漸漸有些不便起來,方才討得幾時閒空,就去奮志螢窗,埋頭雪案,一考就入學,入學就補廩,竟做了莆田縣中的名士。到了廿二三歲,他的夫星便退了,這妻星卻大旺起來。為甚麼原故?只因他生得標緻,未冠時節,還是個孩子,又像個婦人,內眷們看見,還像與自家一般,不見得十分可羨。

  到此年紀,雪白的皮膚上面,出了幾根漆黑的髭須,漆黑的紗巾底下,露出一張雪白的面孔,態度又溫雅,衣飾又時興,就像蘇州虎丘山上絹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風前,飄飄然有淩雲之致。你道婦人家見了,那個不愛?只是一件,婦人把他看得滾熱,他把婦人卻看得冰冷。為甚麼原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為命,與北為仇。常對人說:「婦人家有七可厭。」人問他那七可厭?他就歷歷數道:「塗脂抹粉,以假為真,一可厭也;纏腳鑽耳,矯揉造作,二可厭也;乳峰突起,贅若懸瘤,三可厭也;出門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厭也;兒纏女縛,不得自由,五可厭也;月經來後,濡席沾裳,六可厭也;生育之餘,茫無畔岸,七可厭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無一毫假借,從頭至腳,一味自然。任你東南西北,帶了隨身,既少嫌疑,又無罣礙,做一對潔淨夫妻,何等不妙?」

  聽者道:「別的都說得是了,只是『潔淨』二字,恐怕過譽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為不吉;那好此道的,聞來別有一種異香,嘗來也有一種異味。這個道理,可為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聽者不好與他強辯,只得由他罷了。

  他後來想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個種子。有個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願把女兒嫁他,倒央人來做媒,成了親事。

  不想嫁進門來,夫婦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內,進房數次,其餘都在館中獨宿。過了兩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產癆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尋個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兒子叫他領去撫養,自己同幾個家僮過日。

  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婦人,只要尋個絕色龍陽,為續弦之計,訪了多時,再不見有。

  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為甚麼沒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雖有看得過的,那肌膚眉眼,再不能夠十全。也有幾個做毛遂自薦,來與他暫效鸞鳳,及至交歡之際,反覺得珠玉在後,令人形穢。所以季芳鰥居數載,並無外遇。

  那時節城外有個開米店的老兒,叫做尤侍寰,年紀六十多歲,一妻一妾都亡過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喚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櫻桃,腰同細柳,竟是一個絕色婦人。

  別的丰姿都還形容得出,獨有那種肌膚,白到個盡頭的去處,竟沒有一件東西比他。雪有其白而無其膩,粉有其膩而無其光。在褓之時,人都叫他做粉孩兒。長到十四歲上,一發白裡閃紅,紅裡透白起來,真使人看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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