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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妻妾敗綱常 梅香完節操(4)


  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甚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氏見他問到此處,不好胡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他去之後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

  羅氏高聲應道:「有甚麼不真?有甚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頭:「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

  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你一個住在家中,把甚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甚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生物議。等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

  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分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饑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准。」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

  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擔,那裡松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的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人見他氣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士,閑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甚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

  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名之志?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考期,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復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授餐,不減緇衣之好。

  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交車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只得吩咐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

  那地方鄰舍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然大驚,還只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那裡曉得其中就裡?及至回到故鄉,著家人先去通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裡亂走,豈不聞『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有人讀書,別家中舉,幹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稟。

  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復,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裡。

  誰想跨進大門,把老僕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了!」碧蓮正要問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魂不附體,縮了幾步,立住問道:「相公,你有甚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他們帶去。」

  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僕相一會,方才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言,說我死在外面了麼?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甚麼原故?」只見老僕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甚麼青天白日走回來嚇人?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裡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殺了他,不幹我們的事。」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原故。」就對碧蓮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甚麼未了之言,講來就是。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

  麟如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備細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蓮此時滿肚驚疑都變為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

  老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離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幾個頭。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才說大娘、二娘嫁了,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麟如又問老僕,老僕道:「若還不真,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他為甚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僕道:「只因信以為實,所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兩個之中,還是那一個要嫁起?」老僕道:「論出門的日子,雖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兇信之時,各人都有此意了。」麟如道:「他肚裡的事,你怎麼曉得?」老僕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見他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他既捨不得銀子,這棺材是怎麼樣回來的?」

  老僕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老僕就把碧蓮倡議扶柩,羅氏不肯,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引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講,待他回了才說。

  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僕道:「他的好處還多,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盡。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他此時還在家中,就曉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他為甚麼原故,肯把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我又不曾有甚麼好處到他,他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個淫婦要出門的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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