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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士第七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焉。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位而問焉,曰:「昔者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焉,堯授舜,吾子猶存焉。及吾在位,子辭諸侯而耕,何故?」伯成子高曰:「昔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擇賢而與之其位,至公也。以至無欲至公之行示天下,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舜亦猶然。今君賞罰而民欲且多私,是君之所懷者私也,百姓知之,貪爭之端,自此始矣。德至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見,以是野處也。今君又何求而見我?君行矣,無留吾事。」耕而不顧。書曰:「旁施象,刑維明,及禹不能。」春秋曰:「五帝不告誓。」信厚也。

  桀為酒池,足以鉉舟,糟丘,足以望七裡,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關龍逢進諫曰:「為人君,身行禮義,愛民節財,故國安而身壽也。今君用財若無盡,用人恐不能死,不革,天禍必降,而誅必至矣,君其革之。」立而不去朝,桀因囚拘之,君子聞之曰:「天之命矣夫。」

  紂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見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遂進諫,三日不去朝,紂因而殺之。詩曰:「昊天太憮,予慎無辜。」無辜而死,不亦哀哉!

  曹公子喜時,字子臧,曹宣公子也。宣公與諸侯伐秦,卒于師,曹人使子臧迎喪,使公子負芻,與太子留守,負芻殺太子而自立,子臧見負芻之當主也,宣公即葬,子臧將亡,國人皆從之,負芻立,是為曹成公,成公懼,告罪,且請子臧,子臧乃返,成公遂為君。其後晉侯會諸侯,執曹成公,歸之京師,將見子臧于周天子而立之。子臧曰:「前記有之,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為君非吾節也,雖不能聖,敢失守乎?」遂亡奔宋,曹人數請晉侯謂:「子臧返國,吾歸爾君。」於是子臧返國,晉乃言天子歸成公于曹,子臧遂以國致成公,成公為君,子臧不出,曹國乃安,子臧讓千乘之國,可謂賢矣,故春秋賢而褒其後。

  延陵季子者,吳王之子也,嫡同母昆弟四人,長曰遏,次曰餘祭,次曰夷昧,次曰劄。劄即曰季子,最小而賢,兄弟皆愛之。既除喪,將立季子,季子辭曰:「曹宣公之卒也,諸侯與曹人不義曹君,將立子臧,子臧去之,遂不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節義。君義嗣也,誰敢幹君?有國非吾節也。劄雖不才,願附臧,以無失節。」固立之,棄其室而耕,乃舍之。遏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季子必不受,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諸侯乎季子。」皆曰:「諾。」故諸其為君者皆輕死為勇,飲食必祝曰:「天若有吾國,必疾有禍於身。」故遏也死,餘祭立;餘祭死,夷昧立;夷昧死,而國宜之季子也,季子使而未還。僚者,長子之庶兄也,自立為吳王,季子使而還,至則君適之。遏之子曰王子光,號曰闔閭。不悅曰:「先君所為,不與子而與弟者,凡為季子也,將從先君之命,則國宜之季子也,如不從先君之命而與子,我宜當立者也,僚惡得為君?」於是使專諸刺僚,而致國乎季子。季子曰:「爾殺吾君,吾授爾國,是吾與爾為亂也。爾殺我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去而之延陵,終身不入吳國,故號曰延陵季子。君子以其不受國為義,以其不殺為仁,是以春秋賢季子而尊貴之也。

  延陵季子將西聘晉,帶寶劍以過徐君,徐君觀劍,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為有上國之使,未獻也,然其心許之矣,使于晉,顧反,則徐君死于楚,於是脫劍致之嗣君。從者止之曰:「此吳國之寶,非所以贈也。」延陵季子曰:「吾非贈之也,先日吾來,徐君觀吾劍,不言而其色欲之,吾為上國之使,未獻也。雖然,吾心許之矣。今死而不進,是欺心也。愛劍偽心,廉者不為也。」遂脫劍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無命,孤不敢受劍。」於是季子以劍帶徐君墓即去。徐人嘉而歌之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

  許悼公疾瘧,飲藥毒而死,太子止自責不嘗藥,不立其位。與其弟緯專哭泣,啜餰粥,嗌不容粒,痛己之不嘗藥,未逾年而死,故春秋義之。

  衛宣公之子急也,壽也,朔也。急前母子也。壽與朔後母子也,壽之母與朔謀,欲殺太子急而立壽,使人與急乘舟於河中,將沈而殺之,壽知不能止也,因與之同舟,舟人不得殺急。方乘舟時,急傅母恐其死也,閔而作詩,二子乘舟之詩是也。其詩曰:「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顧言思子,中心養養。」於是壽閔其兄之且見害,作憂思之詩,黍離之詩是也。其詩曰:「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又使急之齊,將使,盜見載旌,要而殺之,壽止急,急曰:「棄父之節,非子道也,不可。」壽又與之偕行,壽之母不能止也,因戒之曰:「壽無為前也。」壽又為前,竊急旌以先行,幾及齊矣,盜見而殺之,急至,見壽之死,痛其代己死,涕泣悲哀,遂載其屍還,至境而自殺,兄弟俱死,故君子義此二人,而傷宣公之聽讒也。

  魯宣公者,魯文公之子也,文公薨,文公之子赤立,為魯侯。宣公殺子赤而奪之國,立為魯侯。公子肸者,宣公之同母弟也,宣公殺子赤而肸非之,宣公與之祿,則曰:「我足矣!何以兄之食為哉?」織履而食,終身不食宣公之食,其仁恩厚矣,其守節固矣,故春秋美而貴之。

  晉獻公太子之至靈台,蛇繞左輪,禦曰:「太子下拜。吾聞國君之子蛇,繞左輪者速得國。」太子遂不行,返乎舍。禦人見太子,太子曰:「吾聞為人子者,盡和順於君,不行私欲;恭嚴承命,不逆君安。今吾得國,是君失安也,見國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聞得國而拜其孽,非君欲也。廢子道,不孝;逆君欲,不忠。而使我行之,殆欲吾國之危明也。」拔劍將死。禦止之曰:「夫禨祥妖孽天之道也;恭嚴承命,人之行也。拜祥戒孽,禮也;恭嚴承命,不以身恨君,孝也。今太子見福不拜,失禮;殺身恨君,失孝。從僻心,棄正行,非臣之所聞也。」太子曰:「不然,我得國,君之孽也。拜君之孽,不可謂禮。見禨祥而忘君之安,國之賊也,懷賊心以事國,不可謂孝。挾偽意以禦天下,懷賊心以事君,邪之大者也,而使我行之,是欲國之危明也。」遂伏劍而死。君子曰:「晉太子徒禦使之拜蛇,祥猶惡之,至於自殺者,為見疑于欲國也,己之不欲國以安君,亦以明矣。為一愚禦過言之故,至於身死,廢子道,絕祭祀,不可謂孝,可謂遠嫌,一節之士也。」

  申包胥者,楚人也。吳敗楚兵于柏舉,遂入郢,昭王出亡在隨,申包胥不受命而赴于秦乞師,曰:「吳為無道行,封豕長蛇,蠶食天下,從上國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吳,夷狄也。夷狄之求無厭,滅楚則西與君接境,若鄰於君,疆埸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圖之,若得君之靈,存撫楚國,世以事君。』」秦伯使辭焉。曰:「寡君聞命矣,子其就館,將圖而告子。」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獲所休,下臣何敢即安。」倚於庭牆立哭,日夜不絕聲,水漿不入口,七日七夜。秦哀公為賦無衣之詩,言兵今出。包胥九頓首而坐,秦哀公曰:「楚有臣若此而亡,吾無臣若此,吾亡無日矣。」於是乃出師救楚。申包胥以秦師至楚,秦大夫子滿,子虎帥車五百乘,子滿曰:「吾未知吳道。」使楚人先與吳人戰而會之。大敗吳師,吳師既退,昭王複國,而賞始于包胥。包胥曰:「輔君安國,非為身也;救急除害,非為名也,功成而受賞,是賣勇也。君既定,又何求焉?」遂逃賞,終身不見。君子曰:「申子之不受命赴秦,忠矣,七日七夜不絕聲,厚矣,不受賞,不伐矣。然賞所以勸善也,辭賞,亦非常法。」

  齊崔杼者,齊之相也,弑莊公。止太史無書君弑及賊,太史不聽,遂書賊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又嗣書之,崔子又殺之,死者二人,其弟又嗣複書之,乃舍之。南史氏是其族也,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將複書之,聞既書矣,乃還。君子曰:「古之良史。」

  齊攻魯,求岑鼎,魯公載他鼎往,齊侯不信而反之,以為非也,使人告魯君,柳下惠以為是,因請受之,魯君請于柳下惠,柳下惠對曰:「君子欲以為岑鼎也,以免國也,臣亦有國於此,破臣之國,以免君之國,此臣所難也。」魯君乃以真鼎往。柳下惠可謂守信矣,非獨存己之國也,又存魯君之國。信之於人,重矣,猶輿之輗軏也。故孔子曰:「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此之謂也。

  宋人有得玉者,獻諸司城子罕,子罕不受。獻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為寶,故敢獻之。」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為寶,若與我者,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故宋國之長者曰:「子罕非無寶也,所寶者異也。今以白金與摶黍以示兒子,兒子必取摶黍矣;以和氏之璧與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與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彌精,其取彌精;其知彌觕,其取彌觕。子罕之所寶者至矣。」

  昔者,有饋魚于鄭相者,鄭相不受。或謂鄭相曰:「子嗜魚,何故不受?」對曰:「吾以嗜魚,故不受魚。受魚失祿,無以食魚;不受得祿,終身食魚。」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蒿,蓬戶甕牖,揉桑以為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髖聞之,乘肥馬,衣輕裘,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冠桑葉冠,杖藜杖而應門,正冠則纓絕,衽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子髖曰:「嘻,先生何病也?」原憲仰而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此周而交,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飭,憲不忍為也。」子髖逡巡,面有愧色,不辭而去。原憲曳杖拖履,行歌商頌而反,聲滿天地,如出金石,天子不得而臣也,諸侯不得而友也。故養志者忘身,身且不愛,庸能累之。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之謂也。

  晏子之晉,見披裘負芻息於途者,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曷為而至此?」對曰:「齊人累之。吾名越石甫。」晏子曰:「嘻。」遽解左驂以贖之,載而與歸,至舍,不辭而入,越石甫怒而請絕,晏子使人應之曰:「嬰未嘗得交也,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猶未可邪?」越石甫曰:「吾聞君子詘乎不知己,而信乎知己者,吾是以請絕也。」晏子乃出見之曰:「向也見客之容,而今見客之意。嬰聞察實者不留聲,觀行者不幾辭,嬰可以辭而無棄乎?」越石甫曰:「夫子禮之,敢不敬從。」晏子遂以為上客。俗人之有功則德,德則驕。晏子有功,免人于危,而反詘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全功之道也。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于鄭子陽者曰:「子列子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乃為不好士乎?」子陽令官遺之粟數十秉,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聞為有道者,妻子皆佚樂,今妻皆有饑色矣,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又辭,豈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謂之曰:「君非自知我者也,以人之言而知我,以人之言以遺我粟也,其罪我也,又將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且受人之養,不死其難,不義也;死其難,是死無道之人,豈義哉!」其後,民果作難,殺子陽。子列子之見微除不義遠矣。且子列子內有饑寒之憂,猶不苟取,見得思義,見利思害,況其在富貴乎?故子列子通乎性命之情,可謂能守節矣。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大夫。有博通之知,清潔之行,懷王用之。秦欲吞滅諸侯,並兼天下。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子闌,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屈原遂放於外,乃作離騷。張儀因使楚絕齊,許謝地六百里,懷王信左右之奸謀,聽張儀之邪說,遂絕強齊之大輔。楚既絕齊,而秦欺以六裡。懷王大怒,舉兵伐秦,大戰者數,秦兵大敗楚師,斬首數萬級。秦使人願以漢中地謝懷王,不聽,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曰:「以一儀而易漢中地,何愛儀!」請行,遂至楚,楚囚之。上官大夫之屬共言之王,王歸之。是時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於此,於是複用屈原。屈原使齊,還聞張儀已去,大為王言張儀之罪,懷王使人追之,不及。後秦嫁女于楚,與懷王歡,為藍田之會,屈原以為秦不可信,願勿會,群臣皆以為可會,懷王遂會,果見囚拘,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懷王子頃襄王,亦知群臣諂誤懷王,不察其罪,反聽群讒之口,複放屈原。屈原疾暗王亂俗,汶汶嘿嘿,以是為非,以清為瘺,不忍見於世,將自投於淵,漁父止之。屈原曰:「世皆醉,我獨醒;世皆瘺,我獨清。吾獨聞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彈冠。又惡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寧投淵而死。」遂自投湘水汨羅之中而死。

  楚昭王有士曰石奢,其為人也,公正而好義,王使為理,於是廷有殺人者,石奢追之,則其父也,遂反於廷曰:「殺人者,僕之父也,以父成政,不孝,不行君法,不忠。弛罪廢法而伏其辜,僕之所守也。伏斧鑕命在君。」君曰:「追而不及、庸有罪乎?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也;不行君法,非忠也;以死罪生,非廉也。君赦之,上之惠也,臣不敢失法,下之行也。」遂不離鈇鑕。刎頭而死於廷中。君子聞之曰:「貞夫法哉!」孔子曰:「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詩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石子之謂也。

  晉文公反國,李離為大理,過殺不辜,自系曰:「臣之罪當死。」文公令之曰:「官有上下,罰有輕重,是下吏之罪也,非子之過也。」李離曰:「臣居官為長,不與下讓位;受祿為多,不與下分利。過聽殺無辜,委下畏死,非義也,臣之罪當死矣。」文公曰:「子必自以為有罪,則寡人亦有過矣。」李離曰:「君量能而授官,臣奉職而任事,臣受印綬之日,君命曰:『必以仁義輔政,寧過於生,無失於殺。』臣受命不稱,壅惠蔽恩,如臣之罪乃當死,君何過之有?且理有法,失生即生,失殺即死,君以臣為能聽微決疑,故任臣以理,今離刻深,不顧仁義,信文墨,不察是非,聽他辭,不精事實,掠服無罪,使百姓怨,天下聞之,必議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積怨于百姓,惡揚于天下,權輕于諸侯,如臣之罪,是當重死。」文公曰:「吾聞之也,直而不枉,不可與往;方而不圓,不可與長存,願子以此聽寡人也。」李離曰:「吾以所私害公法,殺無罪而生當死,二者非所以教于國也,離不敢受命。」文公曰:「子獨不聞管仲之為人臣邪?身辱而君肆,行汙而霸成。」李離曰:「臣無管仲之賢,而有辱汙之名,無霸王之功,而有射鉤之累。夫無能以臨官,借汙名以治人,君雖不忍加之於法,臣亦不敢汙官亂治以生,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

  晉文公反,酌士大夫酒,召咎犯而將之,召艾陵而相之,授田百萬。介子推無爵齒而就位,觴三行,介子推奉觴而起曰:「有龍繅繅,將失其所,有蛇從之,周流天下,龍既入深淵,得其安所,蛇脂盡幹,獨不得甘雨,此何謂也?」文公曰:「嘻!是寡人之過也。吾為子爵,與待旦之朝也;吾為子田,與河東陽之間。」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謁而得位,道士不居也;爭而得財,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國者,子也,吾將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為人子而不能成其父者,則不敢當其後;為人臣而不見察於其君者,則不敢立於其朝,然推亦無索於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文公使人求之不得,為之避寢三月,號呼期年。詩曰:「逝將去汝,適彼樂郊,誰之永號。」此之謂也。文公待之不肯出,求之不能得,以謂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

  申徒狄非其世,將自投于河,崔嘉聞而止之曰:「吾聞聖人仁士之於天地之間,民之父母也,今為濡足之故,不救溺人,可乎?」申徒狄曰:「不然。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而亡天下;吳殺子胥,陳殺泄治而滅其國。故亡國殘家,非無聖智也,不用故也。」遂負石沈於河。君子聞之曰:「廉矣乎,如仁與智,吾未見也。」詩曰:「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此之謂也。

  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饑者而食之,有饑者蒙袂接履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餓者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於此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

  東方有士曰袁旌目,將有所適,而饑於道,孤父之盜丘人也見之,下壺餐以與之。袁旌目三餔而能視,仰而問焉。曰:「子誰也?」曰:「我孤父之盜丘人也。」袁旌目曰:「嘻!汝乃盜也,何為而食我?以吾不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縣名為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故孔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不飲盜泉之水,積正也。旌目不食而死,潔之至也。

  鮑焦衣弊膚見,挈畚將蔬,遇子貢將於道。子貢曰:「吾子何以至此也?」焦曰:「天下之遺德教者眾矣!吾何以不至於此也。吾聞之,世不己知,而行之不己者,是爽行也;上不己知,而幹之不止者,是毀廉也。行爽廉毀,然且不舍,惑於利者也。」子貢曰:「吾聞之,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汙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汙其君而履其土,非其而將其蔬,此諸之有哉?」鮑焦曰:「嗚呼!吾聞賢者重進而輕退,廉者易醜而輕死。」乃棄其蔬而立,槁死于洛水之上。君子聞之曰:「廉夫剛哉!夫山銳則不高,水狹而不深,行特者其德不厚,志與天地疑者,其為人不祥。鮑子可謂不祥矣,其節度深淺,適至而止矣。」詩曰:「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公孫杵臼,程嬰者,晉大夫趙朔客也。晉趙穿弑靈公,趙盾時為貴大夫,亡不出境,還不討賊,故春秋責之,以盾為弑君。屠岸賈者,幸於靈公,晉景公時,賈為司寇,欲討靈公之賊,盾已死,欲誅盾之子趙朔,遍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賊乃弑君,子孫在朝,何以懲罰?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請君將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君不聞,是無君也。」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趙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予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于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公孫杵臼謂程嬰曰:「胡不死。」嬰曰:「朔之妻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無何而朔妻免生男。屠岸賈聞之,索于宮,朔妻置兒袴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乎,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後必且複之,奈何?」杵臼曰:「立孤與死,庸難?」嬰曰:「立孤亦難耳!」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強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吾請先死。」而二人謀取他嬰兒,負以文褓匿山中。嬰謂諸將曰:「嬰不肖,不能立孤,誰能予吾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嬰攻杵臼。杵臼曰:「小人哉程嬰!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之。縱不能立孤兒,忍賣之乎?」抱而呼天曰:「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也。」諸將不許,遂並殺杵臼與兒。

  諸將以為趙氏孤兒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兒乃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居十五年。晉景公病,卜之,大業之胄者為祟,景公問韓厥,韓厥知趙孤存,乃曰:「大業之後,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夫自中行衍皆嬴姓也。中行衍人面鳥嶵,降佐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厲無道,而叔帶去周適晉,事先君繆侯,至於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及吾君,獨滅之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出現,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景公乃以韓厥謀立趙氏孤兒,召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病,景公因韓厥之眾以脅諸將,而見趙氏孤兒,孤兒名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繅以君命,並命群臣。非然,庸敢作難?微君之病,群臣固將請立趙後,今君有命,群臣願之。」於是乃召趙武,程嬰遍拜諸將,遂俱與程嬰趙氏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興趙氏田邑如故。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大夫,謂趙武曰:「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思立趙氏後,今子既立為成人,趙宗複故,我將下報趙孟與公孫杵臼。」趙武號泣,固請曰:「武願苦筋骨以報子至死,而子忍棄我而死乎?」程嬰曰:「不可,彼以我為能成事故,皆先我死,今我不下報之,是以我事為不成也。」遂以殺。趙武服哀三年,為祭邑,春秋祠之,世不絕。君子曰:「程嬰公孫杵臼,可謂信交厚士矣。嬰之自殺下報亦過矣。」

  吳有士曰張胥鄙,譚夫吾,前交而後絕。張胥鄙有罪,拘將死。譚夫吾合徒而取之,出至於道,而後乃知其夫吾也。輟行而辭曰:「義不同於子,故前交而後絕。吾聞之君子不以安肆志,不為危易行,今吾從子,是安則肆志,危則易行也。與吾因數而生,不若反拘而死。」闔閭聞之,令吏釋之。張胥鄙曰:「吾義不同于譚夫吾,故不受其任矣,今吏以是出我,以譚夫吾故免也,吾庸遽受之乎?」遂觸牆而死。譚夫吾聞之曰:「我任而不受,佞也;不知而出之,愚也。佞不可以接士,愚不可以事君,吾行虛矣。人惡以吾力生,吾亦恥以此立於世。」乃絕頸而死。君子曰:「譚夫吾其以失士矣,張胥鄙亦為未得也,可謂剛勇矣,未可謂得節也。」

  蘇武者,故右將軍平陵侯蘇建子也。孝武皇帝時,以武為栘中監使匈奴,是時匈奴使者數降漢,故匈奴亦欲降武以取當。單于使貴人故漢人衛律說武,武不從,乃設以貴爵,重祿尊位,終不聽,於是律絕不與飲食,武數日不降。又當盛暑,以旃厚衣並束之日暴,武心意愈堅,終不屈撓。稱曰:「臣事君,由子事父也。子為父死無所恨,守節不移,雖有鈇鉞湯鑊之誅而不懼也,尊官顯位而不榮也。」匈奴亦由此重之。武留十餘歲,竟不降下,可謂守節臣矣。詩雲:「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蘇武之謂也。匈奴紿言武死,其後漢聞武在,使使者求武,匈奴欲慕義歸武,漢尊武為典屬國,顯異於他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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