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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事第二


  昔者,唐虞崇舉九賢,布之於位,而海內大康,要荒來賓,麟鳳在郊。商湯用伊尹,而文武用太公閎夭,成王任周召,而海內大治,越裳重譯,祥瑞並降,遂安千載。皆由任賢之功也。無賢臣,雖五帝三王,不能以興。

  齊桓公得管仲,有霸諸侯之榮;失管仲,而有危亂之辱。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繆公用之而霸。楚不用伍子胥而破,吳闔廬用之而霸。夫差非不用子胥也,又殺之,而國卒以亡。燕昭王用樂毅,推弱燕之兵,破強齊之仇,屠七十城,而惠王廢樂毅,更代以騎劫,兵立破,亡七十城。此父用之,子不用,其事可見也。故闔廬用子胥以興,夫差殺之而以亡;昭王用樂毅以勝,惠王逐之而敗,此的的然若白黑。

  秦不用叔孫通,項王不用陳平、韓信而皆滅,漢用之而大興,此未遠也。夫失賢者,其禍如此。人君莫不求賢以自輔,然而國以亂亡者,所謂賢者不賢也。或使賢者為之,與不賢者議之,使智者圖之,與愚者謀之。不肖嫉賢,愚者嫉智,是賢者之所以隔蔽也,所以千載不合者也。或不肖用賢而不能久也,或久而不能終也;或不肖子廢賢父之忠臣,其禍敗難一二錄也,然其要在於己不明而聽眾口,譖訴不行,斯為明也。

  魏龐恭與太子質于邯鄲,謂魏王曰:「今一人來言市中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曰:「二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疑矣。」曰:「三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信之矣。」龐恭曰:「夫市之無虎明矣,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鄲去魏遠於市,議臣者過三人,願王察之也。」魏王曰:「寡人知之矣。」及龐恭自邯鄲反,讒口果至,遂不得見。

  甘茂,下蔡人也。西入秦,數有功,至武王以為左丞相,樗裡子為右丞相。樗裡子及公孫子,皆秦諸公子也,其外家韓也,數攻韓。秦武王謂甘茂曰:「寡人欲容車至周室者,其道乎韓之宜陽。」欲使甘茂伐韓取宜陽,以通道至周室。甘茂曰:「請約魏以伐韓。」令向壽輔行。甘茂既約魏,魏許,甘茂還至息壤,謂向壽曰:「子歸言之王,魏聽臣矣,然願王勿伐也。」向壽歸以告王,王迎甘茂於息壤,問其故,對曰:「宜陽,大縣也。名為縣,其實郡也。今王倍數險,行千里攻之難。」

  昔者,曾參之處,鄭人有與曾參同名姓者殺人,人告其母曰:『曾參殺人。』其母織自若也。頃然一人又來告之,其母曰:『吾子不殺人。』有頃,一人又來告,其母投杼下機,逾牆而走。夫以曾參之賢,與其母信之也,然三人疑之,其母懼焉。今臣之賢也不若曾參,王之信臣也,又不如曾參之母之信曾參也,疑臣者非特三人也,臣恐大王投杼也。

  魏文侯令樂羊將攻中山,三年而拔之,樂羊反而語功,文侯示之謗書一篋。樂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羈旅也,樗裡子,公孫子二人挾韓而議,王必信之,是王欺魏而臣受韓之怨也。」王曰:「寡人不聽也。」使伐宜陽,五月而宜陽未拔。樗裡子,公孫子果爭之,武王召甘茂,欲罷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悉起兵,使甘茂將擊之,遂拔宜陽。及武王薨,昭王立,樗裡子,公孫子讒之,甘茂遇罪,卒奔齊。故非至明,其庸能毋用讒乎?

  楚王問群臣曰:「吾聞北方畏昭奚恤,亦誠何如?」江乙答曰:「虎求百獸食之,得一狐。狐曰:『子毋敢食我也,天帝令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帝命也,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見我無不走。』虎以為然,隨而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今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而專任之于昭奚恤也,北方非畏昭奚恤也,其實畏王之甲兵也,猶百獸之畏虎。」故人臣而見畏者,是見君之威也,君不用則威亡矣。

  魯君使宓子賤為單父宰,子賤辭去,因請借善書者二人,使書憲為教品;魯君予之。至單父,使書,子賤從旁引其肘,書醜則怒之,欲好書則又引之,書者患之,請辭而去。歸以告魯君,魯君曰:「子賤苦吾擾之。使不得施其善政也。」乃命有司無得擅徵發單父,單父之化大治。故孔子曰:「君子哉子賤,魯無君子者,斯安取斯?」美其德也。

  楚人有獻魚楚王者曰:「今日漁獲,食之不盡,賣之不售,棄之又惜,故來獻也。」左右曰:「鄙哉!辭也。」楚王曰:「子不知漁者仁人也。蓋聞囷倉粟有餘者,國有餓民;後宮多幽女者,下民多曠夫;余衍之蓄,聚於府庫者,境內多貧困之民;皆失君人之道。故庖有肥魚,廄有肥馬,民有餓色,是以亡國之君,藏於府庫,寡人聞之久矣,未能行也。漁者知之,其以比喻寡人也,且今行之。」於是乃遣使恤鰥寡而存孤獨,出倉粟,發幣帛而振不足,罷去後宮不禦者,出以妻鰥夫。楚民欣欣大悅,鄰國歸之。故漁者一獻餘魚,而楚國賴之,可謂仁智矣。

  昔者,鄒忌以鼓琴見齊宣王,宣王善之。鄒忌曰:「夫琴所以象政也。」遂為王言琴之象政狀及霸王之事。宣王大悅,與語三日,遂拜以為相。齊有稷下先生,喜議政事,鄒忌既為齊相,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屬七十二人,皆輕忌,以謂設以辭,鄒忌不能及。乃相與俱往見鄒忌。

  淳於髡之徒禮倨,鄒忌之禮卑。淳於髡等曰:「狐白之裘,補之以弊羊皮,何如?」鄒忌曰:「敬諾,請不敢雜賢以不肖。」淳於髡等曰:「方內而員釭,如何?」鄒忌曰:「敬諾,請謹門內,不敢留賓客。」淳於髡等曰:「三人共牧一羊,羊不得食,人亦不得息,何如?」鄒忌曰:「敬諾,減吏省員,使無擾民也。」淳於髡等三稱,鄒忌三知之如應響。淳于髡等辭屈而去。鄒忌之禮倨,淳於髡等之禮卑。

  故所以尚幹將莫邪者,貴其立斷也;所以貴騏驥者,為其立至也。必且曆日曠久乎?絲犛猶能挈石,駑馬亦能致遠,是以聰明捷敏,人之美材也。子貢曰:「回也,聞一以知十。」美敏捷也。

  昔者,燕相得罪於君,將出亡,召門下諸大夫曰:「有能從我出者乎?」三問,諸大夫莫對,燕相曰:「嘻!亦有士之不足養也。」大夫有進者曰:「亦有君之不能養士,安有士之不足養者?凶年饑歲,糟粕不厭,而君之犬馬,有餘穀粟;隆冬烈寒,士短褐不完,四體不蔽,而君之台觀,帷簾錦繡,隋風飄飄而弊。財者,君之所輕;死者,士之所重也。君不能施君之所輕,而求得士之所重,不亦難乎?」燕相遂慚,遁逃不復敢見。

  晉文公出獵,前驅曰:「前有大蛇,高如堤,阻道竟之。」文公曰:「寡人聞之,諸侯夢惡則修德,大夫夢惡則修官,士夢惡則修身,如是而禍不至矣。今寡人有過,天以戒寡人。」還車而反。前驅曰:「臣聞之,喜者無賞,怒者無刑。今禍福已在前矣,不可變,何不逐驅之?」文公曰:「不然,夫神不勝道,而妖亦不勝德,禍福未發,猶可化也。」還車反,宿齋三日,請於廟曰:「孤少犧不肥,幣不厚,罪一也。孤好弋獵,無度數,罪二也。孤多賦斂,重刑罰,罪三也。請自今以來者,關市無征,澤梁無賦斂,赦罪人,舊田半稅,新田不稅。」行此令未半旬,守蛇吏夢天帝殺蛇曰:「何故當聖君道為,而罪當死。」發夢視蛇臭腐矣。謁之,文公曰:「然夫神果不勝道,而妖不勝德,奈何其無究理而任天也,應之以德而已。」

  梁君出獵,見白雁群,梁君下車,彀弓欲射之。道有行者,梁君謂行者止,行者不止,白雁群駭。梁君怒,欲射行者。其禦公孫襲下車撫矢曰:「君止。」梁君忿然作色而怒曰:「襲不與其君,而顧與他人,何也?」公孫襲對曰:「昔齊景公之時,天大旱三年,蔔之曰:『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頓首曰:『凡吾所以求雨者,為吾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且雨,寡人將自當之。』言未卒而天大雨方千里者,何也?為有德于天而惠於民也。今主君以白雁之故而欲射人,襲謂主君無異於虎狼。」梁君援其手與上車,歸入廟門,呼萬歲,曰:「幸哉!今日也他人獵,皆得禽獸,吾獵得善言而歸。」

  武王勝殷,得二虜而問焉。曰:「而國有妖乎?」一虜答曰:「吾國有妖,晝見星而天雨血,比吾國之妖也。」一虜答曰:「此則妖也,雖然,非其大者也。吾國之妖,其大者子不聽父,弟不聽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

  晉文公出田逐獸,碭入大澤,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漁者,文公謂曰:「我若君也,道安從出,我且厚賜若。」漁者曰:「臣願有獻。」公曰:「出澤而受之。」於是遂出澤。公令曰:「子之所欲以教寡人者,何等也?願受之。」漁者曰:「檻鵠保河海之中,厭而欲移徙之小澤,則必有丸繒之憂,黿鼉保深淵,厭而出之淺渚,則必有羅網釣射之憂。今君逐獸,碭入至此。何行之太遠也?」文公曰:「善哉!」謂從者記漁者名。漁者曰:「君何以名,為君尊天事地,敬社稷,固四國,慈愛萬民,薄賦斂,輕租稅者,臣亦與焉。君不敬社稷,不固四國,外失禮于諸侯,內逆民心,一國流亡,漁者雖得厚賜,不能保也。」遂辭不受。曰:「君前歸國;臣亦反吾漁所。」

  晉文公逐麋而失之,問農夫老古曰:「吾麋何在?」老古以足指曰:「如是往。」公曰:「寡人問子,子以足指,何也?」老古振衣而起曰:「一不意人君如此也,虎豹之居也,厭閑而近人,故得;魚鱉之居也,厭深而之淺,故得;諸侯之居也,厭眾而遠遊,故亡其國。詩雲:『維鵲有巢,維鳩居之。』君放不歸,人將君之。」於是文公恐,歸遇欒武子。欒武子曰:「獵得獸乎?而有悅色!」文公曰:「寡人逐麋而失之,得善言,故有悅色。」欒武子曰:「其人安在乎?」曰:「吾未與來也。」欒武子曰:「居上位而不恤其下,驕也;緩令急誅,暴也;取人之善言而棄其身,盜也。」文公曰:「善。」還載老古,與俱歸。

  扁鵲見齊桓侯,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疾。」扁鵲出,桓侯曰:「醫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為功。」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疾在肌膚,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居十日,扁鵲複見曰:「君之疾在腸胃,不治將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不悅。居十日,扁鵲複見,望桓侯而還走。桓侯使人問之,扁鵲曰:「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胃腸,大劑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扁鵲已逃之秦國。桓侯遂死,故良醫之治疾也,攻之於腠理。此事皆治之於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聖人蚤從事矣。

  莊辛諫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從新安君與壽陵君同軒,淫衍侈靡而忘國政,郢其危矣。」王曰:「先生老惛歟?妄為楚國妖歟?」莊辛對曰:「臣非敢為楚妖,誠見之也。君王卒近此四子者,則楚必亡矣!辛請留于趙以觀之。」於是不出十月,王果亡巫山江漢鄢郢之地。於是王乃使召莊辛至於趙。辛至,王曰:「嘻!先生來邪!寡人以不用先生言至於此,為之奈何?」莊辛曰:「君用辛言則可,不用辛言又將甚乎!此庶人有稱曰:『亡羊而固牢未為遲,見兔而呼狗未為晚。』湯武以百里王,桀紂以天下亡,今楚雖小,絕長繼短,以千里數,豈特百里哉!且君王獨不見夫青蛉乎?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間,求蚊虻而食之,時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民無爭也。不知五尺之童子,膠絲竿,加之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蟲蛾食已。」

  青蛉猶其小者也,夫爵俛啄白粒,仰棲茂樹,鼓其翼,奮其身,自以為無患,與民無爭也。不知公子王孫,左把彈,右攝丸,定操持,審參連,故晝遊乎茂樹,夕和乎酸鹹。爵猶其小者也,檻鵠嬉游乎江漢,息留乎大沼,俛啄鰋鯉,仰奮陵衡,修其六翮,而陵清風,麃搖高翔,一舉千里,自以為無患,與民無爭也。不知弋者選其弓弩,修其防翳,加繒繳其頸,投乎百仞之上,引纖繳,揚微波,折清風而殞,故朝遊乎江河,而暮調乎鼎俎,檻鵠猶其小者也,蔡侯之事故是也。蔡侯南游乎高陵,北經乎巫山,逐麋麇獐鹿,彉谿子隨,時鳥嬉游乎高蔡之囿,溢滿無涯,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子發受令宣王,厄以淮水,填以巫山,庚子之朝,纓以朱絲,臣而奏之乎宣王也。蔡侯之事猶其小者也,今君王之事,遂以左州侯,右夏侯,從新安君與壽陵君,淫衍侈靡,康樂遊娛,馳騁乎雲夢之中,不以天下與國家為事,不知穰侯方與奏王謀,窴之以黽厄之內,而投之乎黽塞之外。」襄王大懼,形體掉栗曰:「謹受令。」乃封莊辛為成陵君,而用計焉。與舉淮北之地十二諸侯。

  魏文侯出遊,見路人反裘而負芻。文侯曰:「胡為反裘而負芻。」對曰:「臣愛其毛。」文侯曰:「若不知其裡盡,而毛無所恃耶?」明年;東陽上計錢布十倍,大夫畢賀。文侯曰:「此非所以賀我也。譬無異夫路人反裘而負芻也,將愛其毛,不知其裡盡,毛無所恃也。今吾田不加廣,士民不加眾,而錢十倍,必取之士大夫也。吾聞之下不安者,上不可居也,此非所以賀我也。」

  楚莊王問于孫叔敖曰:「寡人未得所以為國是也。」孫叔敖曰:「國之有是,眾非之所惡也。臣恐王之不能定也。」王曰:「不定獨在君乎?亦在臣乎?」孫叔敖曰:「國君驕士曰:『士非我無逌富貴。』士驕君曰:『國非士無逌安強。』人君或失國而不悟,士或至饑寒而不進,君臣不合,國是無逌定矣。夏桀殷紂,不定國是,而以合其取捨者為是,以不合其取捨者為非,故致亡而不知。」莊王曰:「善哉!願相國與諸侯士大夫共定國是,寡人豈敢以褊國驕士民哉!」

  楚莊王蒞政三年,不治,而好隱戲。社稷危,國將亡,士慶問左右群臣曰:「王蒞政三年,不治,而好隱戲,社稷危,國將亡,胡不入諫?」左右曰:「子其入矣。」士慶入再拜而進曰:「隱有大鳥,來止南山之陽,三年不蜚不鳴,不審其故何也?」王曰:「子其去矣,寡人知之矣。」士慶曰:「臣言亦死,不言亦死,願聞其說。」王曰:「此鳥不蜚,以長羽翼;不鳴,以觀群臣之慝,是鳥雖不蜚,蜚必沖天;雖不鳴,鳴必驚人。」士慶稽首曰:「所願聞已。」王大悅士慶之問,而拜之以為令尹,授之相印。士慶喜,出門顧左右笑曰:「吾王成王也。」中庶子聞之,跪而泣曰:「臣尚衣冠禦郎十三年矣,前為豪矢,而後為藩蔽。王賜士慶相印而不賜臣,臣死將有日矣。」王曰:「寡人居泥塗中,子所與寡人言者,內不及國家,外不及諸侯。如子者,可富而不可貴也。」於是乃出其國寶璧玉以賜之。曰:「忠信者,士之行也;言語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無所行矣。」

  靖郭君欲城薛;而客人多以諫,君告謁者,無為客通事。於是有一齊人曰:「臣願一言,過一言,臣請烹。」謁者臡客。客曰:「海大魚。」因返走。靖郭君曰:「請少進。」客曰:「否。臣不敢以死戲。」靖郭君曰:「嘻!寡人毋得已,試複道之。」客曰:「君獨不聞海大魚乎?網弗能止,繳不能牽,碭而失水,陸居則螻蟻得意焉。且夫齊,亦君之水也,君已有齊,奚以薛為?君若無齊,城薛猶且無益也。」靖郭君大悅,罷民弗城薛也。

  齊有婦人,極醜無雙,號曰:「無鹽女」。其為人也,臼頭深目,長壯大節,昂鼻結喉,肥項少發,折腰出胸,皮膚若漆。行年三十,無所容人,炫家不售,流棄莫執,於是乃拂拭短褐,自詣宣王,願一見,謂謁者曰:「妾,齊之不售女也,閑君王之聖德,願備後宮之掃除,頓首司馬門外,唯王幸許之。」謁者以聞,宣王方置酒於漸台,左右聞之,莫不揜口而大笑。曰:「此天下強顏女子也。」於是宣王乃召見之,謂曰:「昔先王為寡人取妃匹,皆已備有列位矣。寡人今日聽鄭衛之聲嘔吟感傷,揚瞠楚之遺風。今夫人不容鄉里布衣,而欲幹萬乘之王,亦有奇能乎?」無鹽女對曰:「無有。直竊慕大王之美義耳。」王曰:「雖然,何喜。」良久曰:「竊嘗喜隱。」王曰:「隱固寡人之所願也,試一行之。」言未卒,忽然不見矣。宣王大驚,立發隱書而讀之,退而惟之,又不能明。明日,複更召而問之,又不以隱對,但揚目銜齒,舉手拊肘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願遂聞命。」

  無鹽女曰:「今大王之君國也,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強楚之仇,外有二國之難,內聚奸臣,眾人不附。春秋四十,壯男不立,不矜眾子,而矜眾婦,尊所好而忽所恃,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漸台五重,黃金白玉,琅玕龍疏,蓑蓑珠璣,莫落連飾,萬民罷極,此二殆也。賢者伏匿于山林,諂諛強於左右,邪偽立於本朝,諫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酒漿沉琨,以夜續朝,女樂俳優,從橫大笑,外不修諸侯之禮,內不秉國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於是宣王掩然無聲,意入黃泉,忽然而昂,喟然而歎曰:「痛乎無鹽君之言,吾今乃一聞寡人之殆,寡人之殆幾不全。」於是立停漸台,罷女樂,退諂諛,去雕琢,選兵馬,實府庫,四辟公門,招進直言,延及側陋,擇吉日,立太子,進慈母,顯隱女,拜無鹽君為王后,而國大安者,醜女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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