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答鄭子享問齒

答鄭子享問齒

　　單閼之歲，招搖指於乾維，鄭子與客過予，速酒登肴，踐豆揚卮，載爵載飼。齦齶皪，有聲丱然，上通昆侖，天旋霧濛，倏爍晝昏，顛倒室廬。眾賓愕貽，憯不知其由。有神羅吞局跳而前曰：「予神也，實司子牙。今予之居泐矣，龜兆拆矣，予無所宅矣，籲予厄矣，子且何以處我？」

　　予未及應，而鄭子代予為文，浩浩湯湯，噴雲披風，予憊弗能答也。

　　酒盡客去，予呼老羅而誚之曰：「子為神乎，含靈有牙，將子是司。子擇予居，予弗子辭。相彼牧夫，牛羊是守，虎狼搏噬，伊誰之咎？大木將顛，本必先撥，寤而築之，庶其不勃。子實司齒，而不我扶，不我夙告，以俾我瘏，鍵腐樞摧，閽何為乎？子名為神，而不保乃宅，以亢乃身，弗攘垢以自訟，而語餘以云云。子去矣，子之醜莫大矣。」

　　夜分就寢，老羅左執鞭，右引葦索，縛一小鬼，其狀蠕蠕蜎蜎，赤首虺身，頭若枳傷，曰：「是所謂蟯蚑者也，實蝕子牙，請戮之，以釋我尤。」

　　於是斧鑽既陳，且訊以言曰：「來，女蟯蚑！人齒女居，弗齒曷依？齒固女活，齒潰女絕，曷其弗察？列鼎之家，熊蹯豹胹，梅酢姜辛，青蚨味咸，桂蠹冰蛆，密唧蜂蚳，滲液腥涎，蒼橘黃橙，木瓜作酸，鑽堅磷剛，砭剝女膚，知女所在，挑女剔女，鉤女摘女，蜀椒鶴虱，浸漬攻刺，索女於室，縻潰女質，拔其枵殼，投之瓦礫，植以駝骨，女悔曷及！今我之牙，疏芳漱清，吐辭蘭馨，幹胏弗噬，臘肉弗嘗，白鹽赤米，渼汁泔淡，含咀天和，康女以居，女實予依，予不女虞，胡弗臧乃心，以作慆淫，用析女家，以離予之輔車。今當艾爾元，殘爾軀劓，殄滅爾種，爾罪有餘。」

　　蟯蚑聞言，蒲服頓伏，脞首觸地，仰而噓天，唹咿而言曰：「微生罔知，寄命先生，匪牙曷居？豈其弗思而自絕于居停主人？主人戮我以罪，我弗敢避。雖然，願得一言而死，死且不朽。先生獨不聞夫穆天子乎？天子驂赤騮之駟，服翠黃之乘，造父為禦，西遊瑤池，觴王母於帝台，靡靡娭娭，窮年歲而忘歸。天下睢睢，如鳥失棲。造父大諫，天子弗聽。造父乃埋其輪而朽之，以示天子。天子始寤，疾馳而還。則半四海之諸侯，已委贄於鵠倉氏之庭矣。是謂僨車之轍。故其知者以造父為忠，不知者以為不恭。由今觀之，是耶非耶？今先生之生，四十有一年矣，心隨物遷，志與景赴，日複日，暮複暮，泯泯然與草梗同腐，而不知隙駒之度。朝華迎霜，以為冥靈；蟪蛄吟秋，以為神龜。外強中乾，奄為枯椔，而猶不覺為。我聞孔子大聖，四十不惑，聲律身度，永世作則。孟子四十而不動心，知言養氣，垂名至今。今夫先生之心，憒憒忳々，飄若浮煙。言交于前，躁吉罔甄；氣憑于中，蓬勃熛天。激物動懷，以滑而魂者，日不知其幾矣。且夫四十無聞，君子恥之。先生閉門而坐，冊不離目，筆不離手，日著千言而不章於人口，留之身後以覆醬瓿，徒何為乎？玄華炫容，藻襮以誇，丹元冥迷，偷以為安。羅公知之，而不辰告。微生獨不能忍，且恚且悼，竊願有陳，而閉錮堅確，牢不可發，乃鑽乃齧，堛坼以出。不然，其得見於先生耶？且先生之齒三十有四，而未嘗以之嚌大肉，截大胾。芹藻葑菲，柔脆軟美，餂之以舌，可使成膏，又惡用是三十二齒為哉？吾今遠慕造父，近效史魚，使先生因齒脫而知邁，感齒剛而知戒，日乾乾乎彌厥愆乎，以踵屬聖賢乎，則走也有功于先生多矣。乃不蒙賞而以為戮！」

　　言未既，劉子惕然大寤，酹而醮之，書其言以自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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