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興五十首|劉基

旅興五十首

　　其一

　　初秋積雨過，眾綠光如濡。
　　莎雞啼高樹，蟋蟀鳴階除。
　　時物已改故，芳年從此徂。
　　榮名非我願，守分敢求餘。
　　登樓眺遠郊，肆目望天衢。
　　明月出雲中，照我華髮疏。
　　還歸掩關臥，夢到園田居。

　　其二

　　憶年二三十，笑人不能勤。
　　誦書歘萬言，落筆飛煙雲。
　　有朋自遠來，講論窮朝曛。
　　一藝恥不知，高蹈躐前聞。
　　寧知有衰老，耳聾目如熏。
　　身世且未保，況敢言功勳。

　　其三

　　老不與懶期，身老懶自至。
　　懶不與傲期，力憊難強事。
　　茫茫視天宇，忽忽心如醉。
　　勞生諒何庸，顧為形所累。
　　弱水隔蓬萊，安得生兩翅。

　　其四

　　秋風肅萬物，百蟲競號鳴。
　　蟪蛄最可憐，切切悲其生。
　　屣履步庭除，素月圓且明。
　　玩之不可掇，渺焉忽西傾。
　　回身掩房闥，愴恍煩慮盈。
　　太息以終宵，展轉難為情。

　　其五

　　僥福非所希，避禍敢不慎。
　　富貴實禍樞，寡欲自鮮吝。
　　疏食可以飽，肥甘乃鋒刃。
　　探珠入龍堂，生死在一瞬。
　　何如坐蓬蓽，默默觀大運。

　　其六

　　紫燕來我簷，營巢養其雛。
　　拾蟲撲我衣，銜泥汙我書。
　　雛成複生子，風雨同安居。
　　一旦舍我去，瞻之起長籲。
　　死別不可追，生別那可思。
　　悼往恨節促，待來恚時遲。

　　其七

　　人生百歲間，苦樂相牽攀。
　　念生複念死，何時一開顏。
　　登高望八荒，目眷飛鳥還。
　　有願不克遂，淚下空潺湲。

　　其八

　　秋氣雖可悲，秋色亦可悅。
　　寥寥天宇曠，皎皎縣象晢。
　　雁來山葉紅，龍臥江潭潔。
　　彼美黃金花，含英耀窮節。
　　佳人不可期，明月圓複缺。
　　空庭夕陰盡，露草白如雪。
　　佇立望四方，彌使憂念結。

　　其九

　　窮巷屏人跡，開門見青山。
　　青山似故鄉，客子何當還。
　　蟪蛄日夜鳴，綠樹亦已殷。
　　白日駛西征，浮雲不可攀。
　　安得生羽翼，奮飛出玄間。

　　其十

　　雨來群山暗，雨過群山明。
　　山明猿鳥喜，山暗猿鳥驚。
　　歲暮陰風起，白日西南傾。
　　寒蟬枝上號，阜螽草閒鳴。
　　人生非草木，能無感中情。

　　其十一

　　赤霞變玄雲，風起煙霧塞。
　　颼颼木葉響，曀曀原野黑。
　　青泥沒委巷，關塞生咫尺。
　　水深蛟龍恣，山濕鳥獸寂。
　　留滯荷戈人，艱難去鄉客。
　　翹首望太陽，憂思萃朝夕。

　　其十二

　　望舒乘罕車，潛蜦躍重淵。
　　二儀煙霧交，九澤風雲連。
　　丘陵冒潢潦，溝澮成通川。
　　鸛鶴失其巢，窮猿鳴可憐。
　　蛙黽一何樂，喧呼聒宵眠。
　　旅興

　　其十三

　　西岑掛朝隮，東嶺垂日腳。
　　唳唳垤鸛鳴，矯矯淵蜦躍。
　　淒風拂喬樹，密雨翳林薄。
　　煌煌籬下花，粲粲黃金萼。
　　含英不自衒，守分甘寂寞。
　　顧持獻美人，恐貽觀者愕。

　　其十四

　　昃景無還暉，霜露淒已繁。
　　松柏坐椔翳，桃李更何言。
　　旦夕悲風起，黃沙蔽平原。
　　萬物盡凋落，芳華誰獨存。
　　我願化為鶴，不願化為猿。
　　鶴鳴聲聞天，猿鳴煙雨昏。
　　空林夜寥寂，躑躅傷精魂。

　　其十五

　　西風吹碩果，草茅思索綯。
　　搣搣卉木零，唧唧寒蟲號。
　　百川日夜流，泰山何其高。
　　沉浮自有定，汲汲無乃勞。

　　其十六

　　久雨得晚霽，豁然如醉醒。
　　幽花衒餘紅，遠峰出孤青。
　　獨坐無與娛，蜻蛚吟空庭。
　　良辰能幾何，逝者忽如傾。
　　嘯歌欲自慰，歌竟還傷情。

　　其十七

　　微風振簷鐸，瑲如環佩響。
　　登高看秋色，俯見明月上。
　　木落天地寬，雲散川原廣。
　　來者不可期，逝者日已往。
　　離居豈無懷，惻愴縈遠想。

　　其十八

　　日暮登高台，流目盼雲間。
　　雲間有明月，窈窕芙蓉顏。
　　光輝被四表，萬古一往還。
　　惜無騰化術，仰之不能攀。

　　其十九

　　江上秋風急，天寒雁南歸。
　　客子眷長途，中心一何悲。
　　顧瞻望四方，有懷當告誰。
　　霜露日夜零，百卉厭其枝。
　　衰謝不待期，榮盛安可追。
　　太息複太息，愴悢涕沾衣。

　　其二十

　　薄雲斂微雨，返照涵空煙。
　　黃葵閒紅蓼，爛若濯錦鮮。
　　老病苦無歡，坐為憂所纏。
　　自恨非松喬，不能還少年。
　　援琴寫此曲，曲盡心茫然。

　　其二十一

　　少別無慘容，老別有苦心。
　　筋力已非故，憂思諒難任。
　　春風吹郊原，雜英滿園林。
　　物生無巨細，各以類相尋。
　　含情曷能忘，矧乃眾病侵。
　　勿言愁可量，滄溟未為深。

　　其二十二

　　翔鶤摶扶搖，九萬一奮翅。
　　驊騮驟康莊，瞬息千里至。
　　穀鮒穴坎窞，鷦鷯集蓬蔚。
　　偪仄豈不憐，飲啄亦何忌。
　　誇父空有勇，精衛良無智。
　　翼折海未枯，身僨杖徒棄。
　　何如抱區區，保已遺世事。

　　其二十三

　　倦鳥冀安巢，風林無靜柯。
　　路長羽翼短，日暮當如何。
　　登高望四方，但見山與河。
　　寧知天上雨，去為滄海波。
　　慷慨對長風，坐感玄發皤。
　　弱水不可航，曾城岌嵯峨。
　　淒涼華表鶴，太息成悲歌。

　　其二十四

　　病身如朽木，螬蟻群萃之。
　　生意已無多，雨露空其滋。
　　晨興步庭除，足弱幾不持。
　　論年未應爾，胡為遽如斯。
　　大塊播萬形，一軀非我私。
　　暫假終必還，但有速與遲。
　　居易以俟命，聖言豈吾欺。

　　其二十五

　　上古人一心，生榮死同哀。
　　永世自為心，骨肉多嫌猜。
　　沉沉十日雨，漫漫百畝苔。
　　苔深車輪沒，平路生蒿萊。
　　嗚呼張仲蔚，衡門何由開。

　　其二十六

　　疏庸厭人事，疲病畏交遊。
　　得閒願已愜，敢有分外求。
　　開門對鐘山，山翠盈我眸。
　　日中市聲遠，草綠空庭幽。
　　登臨觀萬象，玄理足可搜。
　　誰能走逐逐，自使生悔尤。

　　其二十七

　　別離多苦懷，三年當百載。
　　來者非所知，往者今安在。
　　浮雲旦夕起，白日埋光彩。
　　天地亦有形，豈能長不改。
　　去去東園公，紫芝猶可采。

　　其二十八

　　晨興梳短髮，庭樹生秋風。
　　萬物有容色，與故各不同。
　　碩實屬老成，天柔怨童蒙。
　　英英黃金花，旎旎清露叢。
　　歲暮等淪落，何異蒿與蓬。

　　其二十九

　　庭前草華髮，夜涼螢火流。
　　有懷不能寐，起望女與牛。
　　那無一葦航，繁念空悠悠。
　　淚如宵露零，散漫不可收。

　　其三十

　　四月陽用事，群物咸長榮。
　　靡草雖就死，王瓜亦複生。
　　死生誰所致，時至莫能爭。
　　達（一作聖）人洞神理，守分絕（一作無）外營。
　　脩身俟天命，萬古全其名。

　　其三十一

　　忡忡坐虛室，曖曖日向暮。
　　空煙斂曾岑，暝色半高樹。
　　緬邈起遐思，逍遙散輕步。
　　嬋娟天上月，的皪草間露。
　　物情豈異昔，人事殊非故。
　　芳歲不可淹，衰年況多慮。
　　諒無彭鏗術，頹齡那能駐。

　　「的皪草間露」：「的皪」，明亮，鮮明，如「明月珠子，的皪江靡。」

　　其三十二

　　夭夭芙蓉花，向晚猶媚嫵。
　　娟娟明月輝，粲粲當庭戶。
　　寒衾耿長夜，夢寐空自語。
　　勞生遘六極，老病在羈旅。
　　將思訴穹玄，恨無摶風羽。

　　旅興

　　其三十三

　　大火沒西南，晝短宵已長。
　　志士郁慷慨，老年怨淒涼。
　　蕭蕭草蟲鳴，肅肅蒼隼揚。
　　物情各有定，人意苦不常。
　　信步陟崇丘，流目睇康莊。
　　甯為款段駑，勿作騏驥良。
　　款段駕鼓車，道裡有限量。
　　騏驥被重甲，力盡百戰場。
　　死骨賣千金，雖貴亦何償。

　　其三十四

　　人生如浮雲，聚散無定期。
　　驚風一飄蕩，各自東西之。
　　粲粲陵苕花，淒淒寒露時。
　　浮雲不可駐，顧盼空齎諮。

　　其三十五

　　青青瀟湘竹，猗猗被寒水。
　　遊子如飛蓬，佳人曠千里。
　　登高左右望，但見黃塵起。
　　鳳凰翔不下，梧桐化為枳。
　　傷懷不可道，憂念何時已。

　　其三十六

　　吾觀穹壤間，萬變皆有窮。
　　何如順天道，原始以知終。
　　清晨攬衣起，絺綌生秋風。
　　雍雍鳴雁來，灼灼酸棗紅。
　　悵焉念所思，悲感集予衷。
　　佳期在何許，瑤草成枯蓬。
　　佇立望日月，勞心極𢥞𢥞。

　　其三十七

　　少年不信老，怪聞老人言。
　　匆匆老到眼，卻憶少年愆。
　　逝川莫回流，烏兔日夜奔。
　　憂思集方寸，鬱氣如雲屯。
　　試為少年道，聽之亦茫然。
　　顧謂少年子，聆我爾汝篇。
　　爾未及我耄，我曾猶爾妍。
　　勸爾無我厭，勿令人爾憐。

　　其三十八

　　今日複明日，明日能幾何。
　　壯心蕭索盡，思念恒苦多。
　　引領望故鄉，川路猶且長。
　　巢燕已北飛，賓鴻亦南翔。
　　我獨無羽翼，慷慨中自傷。

　　其三十九

　　烏鳴朝啞啞，鵲鳴暮啾啾。
　　聞鵲既不喜，聞鳥複何憂。
　　世人務苟得，君子絕外求。
　　滄浪迅風波，無風即安流。
　　胡為自冰炭，以貽達者羞。

　　其四十

　　嚴風萃群有，蠅蚊亦無多。
　　所憎雖去眼，若此歲晏何。
　　中夜攬衣裳，起視星與河。
　　出雲未還山，落葉早辭柯。
　　沉思不成寐，太息繼以歌。

　　其四十一

　　寒燈耿幽幕，蟲鳴清夜闌。
　　起行望清天，明月在雲端。
　　美人隔千里，山河杳漫漫。
　　玄雲翳崇岡，白露凋芳蘭。
　　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憂來無和聲，弦絕空長歎。

　　其四十二

　　秋山青如煙，秋月白如水。
　　登高俯空曠，咫尺見千里。
　　悠悠孤雲行，嫋嫋涼風起。
　　涼風吹客衣，客心隨風飛。
　　願作滄海潮，朝來莫還歸。

　　其四十三

　　泊舟嚴子瀨，遙望仙華山。
　　中有騎羊人，皓齒赬玉顏。
　　餐霞飲沆瀣，坐石濯潺湲。
　　長嘯起天風，落日為之還。
　　悠悠隔雲雨，杳杳不可拔。

　　其四十四

　　日落天氣涼，逍遙步庭墀。
　　蟋蟀已在宇，鴻雁來何遲。
　　少壯輕遠遊，衰老傷別離。
　　念我親與友，各在天一涯。
　　音容兩契闊，悲歡絕相知。
　　鎩羽懷舊林，葺繗思故池。
　　百年能幾何，逝者無還期。
　　俛仰增感歎，有懷當語誰。
　　殷勤托宵夢，聊用慰所思。

　　其四十五

　　久旱草不生，一雨青滿地。
　　新荑與舊蘖，好醜各自媚。
　　喈喈黃鶯吟，習習玄鳥至。
　　閒庭人跡稀，白日澹清氣。
　　平生孟公綽，庶足無妄覬。
　　但願長若斯，撥置身外事。

　　其四十六

　　江城夜來雨，雷音亦何砰。
　　今晨視郊原，草木皆發榮。
　　雙雙布穀兒，來我牆上鳴。
　　園蔬猶可藝，無忘及時耕。
　　倦翮得安巢，感荷天地生。

　　其四十七

　　浮雲西北起，飛雨東南去。
　　微微若輕煙，靄靄如薄霧。
　　臥疾少出門，不知春已暮。
　　芳年複幾何，冉冉征鳥度。
　　花落有再開，水流無回注。
　　坐念入杳冥，明月在高樹。

　　其四十八

　　秋高潦水涸，旻天亦淒清。
　　枯籜響悲音，羈蟲振餘聲。
　　曀曀落日暉，慘慘遊子情。
　　風林無定枝，馳車鮮安旌。
　　自愧匪賢達，默默嗟其生。

　　其四十九

　　山鬼處幽壑，自分不見天。
　　寧知無私照，及此暗井泉。
　　倦鳥思故林，窮魚思故淵。
　　感荷實難忘，庶其保終年。

　　其五十

　　鎩羽畏高風，疲馬厭長道。
　　玄陰促暮節，何物能不老？
　　自非松柏質，敢冀出眾草。
　　登山臨流水，及此晴日好。
　　春芳藹蘭蕙，秋實栗粳稻。
　　黃精肥可食，石泉清可澡。
　　榮名何足言，息心以為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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