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集卷十四(3)

卷十四(3)

　　◇道士周玄初鶴林行

　　鶴林道士軒轅徒，以飆為輪雷為輿。開山養鶴作騏驥，上下二儀週六虛。
　　雛成洗髓扶桑窟，縞練羽毛鏐鐵骨。聲飄碧落玉清揚，影拂太微雲滅沒。
　　永夜月明風滿林，竹柏戛擊笙簫音。雲是旌陽許縣令，躡蹻佩劍來相尋。
　　靡萍西枝搖倒景，借去林間兩丹頂。伐蛟北海奠玄冥，斬蜃南訛封浪井。
　　上窮列缺旁九圍，卻過度朔山中歸。歸來贈我桃樹枝，朱衣赤郭手所持。
　　令我鞭龍抶虓虎，攝縛臊魃如奴虜。授我堯時松子訣，轉晴出電噓成雨。
　　鐘山秀色連冶城，百花繞屋風泠泠。焚香獨坐誦真誥，墜露點滴流華星。
　　土伯駿奔從號令，鶴鳴聞天空谷應。寥陽寶殿歌步虛，河漢當窗回斗柄。
　　嗟予衰朽雜病攻，盈顛素髮吹秋蓬。空餘硬骨如瘦鶴，因子致意浮丘公。

　　◇送李叔允修撰致仕歸鈞州

　　憶昔西京祖二疏，都門供帳羅長衢。金張許史集軒蓋，彈琴鼓瑟吹笙竽。
　　頩顏鶴髮映霄漢，蒼松翠柏紅珊瑚。道傍觀者皆慨歎，此士足為天下模。
　　先生胸蟠五車書，雍容進退安且徐。披香朝侍紫宸案，珥筆晝入承明廬。
　　引經論奏動天聽，天語親授非臚句。老年謝事歸裡閭，召見特許兒童扶。
　　臨軒賜膳侑金幣，尚食供奉黃門趨。夜來微雨清郊墟，緗黃漚柳鶯相呼。
　　風吹暖煙逗白日，露濕芳草留驪駒。雖無旨酒嘉殽蔬，短歌一曲聊踟躇。
　　浮雲流水無根蒂，人生何者為歡虞！嵩高少室眾美奧，素石如玉泉如酥。
　　時清四野樂耕稼，雉鳴麥秀千華敷。親朋會合各慰意，況有令子知勞劬。
　　揮金買酒泳聖澤，怡情之外吾何須！西飛鴻雁東飛魚，相思迢迢天一隅。
　　贈言有盡意不盡，努力善保千金軀。

　　◇松葉酒歌寄梁安宅

　　道人贈我松葉酒，味似瓊漿色瓊玖。咽之骨爽神魂清，令我壽同金石久。
　　我生疏懶無所能，瘦皮粘骨危崚嶒。病來啖藥猶啖水，夢寐恍惚風中燈。
　　常聞徂徠有嘉木，玄醴滌濯黃露沐。上有兔絲揚翠於，下有茯苓蹲白鹿。
　　咀華嚼葉燕以津，歲久定化腸為筋。便從偓佺覲黃帝，身騎肉角青騏驎。
　　我欲求之百憂集，滿眼蚊蠅隨出入。踆烏箭逝纖阿急，日暮空瞻鄧林泣。
　　道人此酒還有方，我欲與子同徜佯。世上神仙亦何限，留侯辟谷應未晚。

　　◇枯樹圖歌

　　道傍古樹身半枯，白蟻穴根蟲穴膚。風摧雨撼霜雪凍，斷石臲卼無人扶。
　　憶昔勾芒肇初政，百卉騰達隨呵噓。新柯荏苒舊柯壯，霧露膏沐光如濡。
　　黃鸝翡翠語嬌滑，桑扈戴勝鳴相呼。白鶴來巢鹿止蔭，匠石愕睨爭歎譽。
　　寧知憂患生旦夕，野火倏忽起不虞。燎原烈焰難向邇，孰問柞櫟杉與櫧。
　　枝燔葉焮根半赤，朽腐瞞液非時須。山林搖落歲方晏，聊以薜荔為衣袽。
　　嗚呼廣廈棟樑具，委棄草莽同薪芻。皇天未必替生意，更盻玉燭回暘烏。

　　◇正月十五夜燈花大開作歌

　　燈花如營紅且綠，燈花有意憐幽獨。夜寒衾冷漏聲遲，臥看瓊枝綻金粟。
　　涼蟾入戶四壁空，地爐宿火天無風。祥煙抱日麗碧落，驪龍吐珠歊紫虹。
　　人言此花專報喜，勞生短髮絲垂耳。無望之福非所希，無事惱懷吾足矣。
　　呼童添油引良夜，九衢燈月光相射。漫沽濁酒餉離魂，豈必忘憂惟樹萱！

　　◇為韓克銘題畫石鼎聯句圖

　　軒轅道士軒轅孫，昔隨飛龍陟昆侖，乘騎六氣遨乾坤。
　　上窮混沌無涯門，下抉若木扶桑根。
　　旋雷舞電訛晨昏，批蹴虎豹號帝閽。
　　捶擊河鼓牛騰騫，摛虹織輝絢澤原。
　　三足老烏不敢暾，迷離缺兔駭且奔。
　　羲和籲號訴至尊，謫降下土營丘樊。
　　結喉長頸古貌存，如鶴如鵠如龍蜿。
　　詰屈不作人間言，涕唾落地生蘭蓀。
　　驅叱碣石歸河源，蜚廉屏翳雙挾轓，別捩象齒愁育賁。
　　山玄水蒼琮琥璊，離羅璀錯輝煓燉。
　　笙鏞琴瑟篪與塤，五音翕繹珠瀉盆。
　　吹為栗烈呵為暄，撲抶罔象笞鼉黿。
　　饞鱷辟易徙厥屯，束縛㺑魃魈魖魂。
　　秉畀赤郭充朝飧，妙用欻忽無留痕。
　　嗟哉二子爾曷冤！如井穀鮒當化鯤。
　　喓喓草蟲呼阜蠜，欲與蟪蛄語涼溫。
　　不知風霆掣牆藩，江騰海躍喬嶽翻。
　　鬼物喘汗相濡噴，爽靈漂搖失所蹲。
　　敞恍夢寐精魄惛，低頭拜代颭再論。
　　陽春二月花滿園，掩關獨坐辭嘩喧，按圖索意聊滌煩。
　　羨君軒轅之後昆，浩歌一曲期勿諼。

　　◇寄贈懷渭上人

　　老僧懷渭字清遠，胸蟠文史三千卷。雪晴太白玉為峰，月出藍田金作巘。
　　少年挾策走四方，要看蓬萊水清淺。燕山帝京龍象會，璿台寶林發關鍵。
　　橫空雕鶚撇高秋，縱轡驊騮逸長畈。龐眉老宿皆震驚，觀者解頤陪者赧。
　　奎章學士虞邵庵，唶唶稱誇枯舌本。連床笑語到晨雞，走筆贈言何款悃。
　　轉頭霜雨四十年，萬事茫茫不堪忖。江湖簸浪客舟寒，地爐宿火僧房暖。
　　我來邂逅一見之，憶曾相識嗟成諼。世士如公良所希，方外只今還有限。
　　我如野馬貫藪澤，絡以羈鞿知必踠。老來耗耄百事違，況俾三盧宅愁眼。
　　甚欲歸依白蓮宇，其奈素餐非力墾。寄言聊複寫中懷，白石清泉猶未晚。

　　◇金碧山水圖歌

　　武陵桃源今有無？展畫渾如夢中見。青螺作山綃作雲，白日蒼茫曖芳甸。
　　雄梁跨壑矯修虹，走瀑懸崖激飛電。紫鳳霄鳴梧樹枝，青鵻曉啄桃花片。
　　鳥啼長是豔陽時，草色寧隨霜雪變！衣冠尚存周典則，租稅不輸秦郡縣。
　　山中肉芝美堪食，澗底石泉清可咽。安得此地結茅屋，寄書漫托雙飛燕！

　　◇雪晴偶興因以成篇

　　玄雲四垂天黯黮，大野蒼茫飛雪糝。北風刮面利如刀，海氣昏昏迷遠覽。
　　若華東光封密霧，比屋無煙色淒慘。天姥沈陰禹穴閉，扶胥海濤渾不撼。
　　愁埋朱鳳入杳冥，凍縮赤蛟深坎窞。猿狖哀號咽岩谷，鴻雁驚啼亂葭菼。
　　壯士金戈鋩鍔淩，將軍玉帳旌旗黲。師徒百萬盡熊羆，幕下從官皆燕頷。
　　馬蹄蹴蹋坤軸震，夜半入蔡何人敢？蒼山野客拙且懶，旅舍蕭條坐無毯。
　　頑童汲井十指直，稚子敲冰兩髦髧。今朝出日照梁棟，樓外遠山皆菡萏。
　　初驚急溜瀉源泉，漸看縣凘掛旒紞。那無美酒洗胸臆？空有新詩吐肝膽。
　　先人敝廬松柏在，牆角早梅應可拿。蝮蛇張鱗虎掉尾，平地倏忽成窊垵。
　　藩閫官曹厚祿食，忍以黔黎為醢醓？天民日望天愛憐，破瓦頹垣最悲憯。
　　農家齊仰二麥成，且喜土膏滋九坎。清晨樹上啼布穀，柳下碧波漪澹澹。
　　安得扁舟泛五湖，莫使中心攢百感？

　　◇題群龍圖

　　世間萬類皆可睹，茫昧獨有鬼與龍。此圖畫龍二十四，狀貌詭譎各不同。
　　得非物產有異種？或曰神變無常蹤。一龍揵尾欲上木，足爪猶在奫沄中。
　　一龍出穴飲澗底，頭上飛瀑瀉白虹。前有一龍已在雲，顧視厥子揚雙瞳。
　　浪波魚鱗遝谾颻，日車坱圠天無風。
　　中庭兩龍忽相逢，鬚眉葩曈如老翁，便欲角抵爭雌雄。
　　西望積石接崆峒，白龍擘石窺流澴，河伯遠遁虛其宮。
　　屈蟠睡者何龍鍾，老物用亢時當終。峽外六龍獰以凶，矜牙舞爪起戰攻。
　　咬鱗嚼甲含劍鋒，陷胸折尾波血紅，之死弗悟人誰恫！
　　一龍引肮將欲從，回環睢盱未敢通。
　　最後一龍藏於沄，睥睨勝敗非愚蒙，無乃有意收全功？
　　雲中弄珠勞爾躬，不如臥沙之從容。龍子學飛力未充，母在下視心憧憧。
　　何物一角額准隆，觩然出洞若蛇蟲。
　　有龍接之自巃嵸，恐是鞏穴王鮪公，皮骨始蛻形猶蒙。
　　兩龍歸來倦不翀，癡龍攀石身已癃。
　　蚴蚪偃蹇欻騰沖，蜿蟺攫躍鬐發茸，呿呀奔挐曲如弓。
　　百態並作何紛龐，是耶非耶孰能窮！畫師昔有僧繇工，能令真龍下虛空。
　　安得伶倫截竹筒，吹之呼龍出石谼，使我一見開昏瞢。

　　◇為丘彥良題牧谿和尚千雁圖

　　往時惠崇畫蘆雁，對之如在江湖遊。只今此圖又精妙，中有千里瀟湘秋。
　　乃知浮屠性多巧，意匠不與凡夫儔。吳松江長具區闊，天目虎丘青一發。
　　西風九月粳稻黃，朔雁飛來翼相戛。農夫苦饑雁獨飽，此意畫師應識察。
　　近者分明辨羽毛，遠者縹緲瞻秋毫。或乘飄風入煙霄，或翳落日沉隍濠。
　　起如武侯布八陣，集如萬舞回旌旄。眠沙臥草鳴且翱，喋呷藻荇亂蓬蒿。
　　禾空穗盡卻歸去，紫塞漠漠春雲高。我家南山限蒼嶺，雁飛不到川路永。
　　深林大谷蛇豕盛，愁向他鄉撫虛景。人言鴻雁比弟兄，我有兄弟隔兩城。
　　題詩卷畫謝客去，無使感愴傷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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