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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如是我聞三(2)


  亡侄汝備,字理含,嘗夢人對之誦詩,醒而記其一聯曰:「草草鶯花春似夢,沉沉風雨夜如年。」以告餘。餘訝其非佳讖,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後其妻武強張氏,撫弟之子為嗣,苦節終身,凡三十餘年,未嘗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媼能言之。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

  雍正丙午丁未間,有流民乞食過崔莊,夫婦並病疫。將死時,持券哀呼於市,願一幼女賣為婢,而以賣價買二棺。先祖母張太夫人為葬其夫婦,而收養其女,名之連貴。其券署父張立,母黃氏,而不著籍貫。問之,已不能語矣。連貴自雲:「家在山東,門臨驛路,時有大官車馬往來,距此約行一月餘,而不能舉其縣名。」又雲:「去年曾受對門胡家聘,胡家乞食在外,不知所往。越十餘年,杳無親戚來尋訪,乃以配圉人劉登。登自雲:『山東新泰人,本姓胡,父母俱歿,有劉氏收養之。因從其姓。小時記父母為聘一女,但不知其姓氏。』」登既胡姓,新泰又驛路所經,流民乞食計程亦可以月余,與連貴言皆符,頗疑其樂昌之鏡,離而複合,但無顯證耳。先叔粟甫公曰:「此事稍為點綴,竟可以入傳奇。惜此女蠢若鹿豕,惟知飽食酣眠,不稱點綴,可恨也。」邊隨園征君曰:「秦人不死,信符生之受誣; 蜀老猶存,知諸葛之多枉(此乃劉知幾《史通》之文。符生事見《洛陽伽藍記》。諸葛事則見《魏書》毛修之傳。浦二田注《史通》以為未詳,蓋偶失考。)。史傳不免於緣飾,況傳奇乎?《西樓記》稱穆素暉豔若神仙,吳林塘言其祖幼時及見之,短小而豐肌,一尋常女子耳。然則傳奇中所謂佳人,半出虛說?此婢雖粗,倘好事者按譜填詞,登場度曲,他日紅氍毹上,何嘗不鶯嬌花媚耶?先生所論,猶未免於盡信書也。」

  聶松岩言,膠州一寺,經樓之後有蔬圃。僧一夕開牖納涼,月明如畫,見一人徙倚老樹下,疑竊蔬者,呼問為誰,磬折而對曰:「師勿訝,我鬼也。」問:「鬼何不歸爾墓?」曰:「鬼有徒黨,各從其類。我本書生,不幸葬叢塚間。不能與馬醫夏畦伍,此輩亦厭我非其族,落落難合,故甯避囂於此耳。」言訖,冉冉沒。後往往遙見之,然呼之不應矣。

  福州學使署,本前明稅璫署也。奄人暴橫,多潛殺不辜,至今猶往往見變怪。余督閩學時,奴輩每夜驚。甲寅夏,先姚安公至署,聞某室有鬼,輒移榻其中,竟夕晏然。昀嘗乘間微諫,請勿以千金之軀與鬼角,因誨昀曰:「儒者論無鬼,迂論也,亦強詞也。然鬼必畏人,陰不勝陽也;其或侵人,必陽不足以勝陰也。夫陽之盛也,豈持血氣之壯與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為陽,慘毒者為陰;坦白者為陽,深險者為陰;公直者為陽,私曲者為陰。故易象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苟立心正大,則其氣純乎陽剛。雖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爐而熾烈焰,冱凍自消。汝讀書亦頗多,曾見史傳中有端人碩士為鬼所擊者耶?」昀再拜受教,至今每憶庭訓,輒悚然如左右也。

  束州邵氏子,性佻蕩。聞淮鎮古墓有狐女甚麗,時往伺之。一日,見其坐田塍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氣煉形,已二百餘歲,誓不媚一人,汝勿生妄想。且彼媚人之輩,豈果相悅哉?特攝其精耳。精竭則人亡,遇之未有能免者,汝何必自投陷井也?」舉袖一揮,淒風颯然,飛塵眯目,已失所在矣。先姚安公聞之曰:「此狐能作此語,吾斷其必生天。」

  獻縣李金梁、李金桂兄弟,皆劇盜也。一夕,金梁夢其父語曰:「夫盜有敗,有不敗,汝知之耶?貪官墨吏,刑求威脅之財;神奸巨蠹,豪奪巧取之財;父子兄弟,隱匿偏得之財;朋友親戚,強求詐誘之財;黠奴幹役,侵漁幹沒之財;巨商富室,重息剝削之財,以及一切刻薄計較,損人利己之財,是取之無害。罪惡重者,雖至殺人亦無害,其人本天道之所惡也。若夫人本善良,財由義取,是天道之所福也,如干犯之,事為悖天,悖天終必敗。汝兄弟前劫一節婦,使母子冤號,鬼神怒視,如不悛改,禍不遠矣!」後歲餘,果並伏法。金梁就獄時,自知不免,為刑房吏史真儒述之。真儒餘裡人也,嘗舉以告姚安公,謂盜亦有道。又述劇盜李志鴻之言曰:「吾鳴髇躍馬三十年,所劫奪多矣,見人劫奪亦多矣。蓋敗者十之二三,不敗者十之七八;若一汙人婦女,屈指計之,從無一人不敗者。故恒以自戒其徒。」蓋天道禍淫,理固不爽雲。

  辛卯夏,余自烏魯木齊從軍歸,僦居珠巢街路東一宅,與龍臬司承祖鄰。第二重室五楹,最南一室,簾恒飆起尺餘,有若風鼓之者。餘四室之簾則否,莫喻其故。小兒女入室,輒驚啼,雲床上坐一肥僧,向之嬉笑。緇徒厲鬼,何以據人家宅舍,尤不可解也。又三鼓已後,往往聞龍氏宅中有女子哭聲,龍氏宅中亦聞之,乃雲聲在此宅,疑不能明。然知其鑿然非善地,遂遷居柘南先生雙樹齋後。居是二宅者,皆不吉。白環九司寇無疾暴卒,即在龍氏宅也。凶宅之說,信非虛語矣。先師陳白崖先生曰:「居吉宅者未必吉,居凶宅者未必不凶。如和風溫煦,未必能使人祛病,而嚴寒沴厲,一觸之則疾生;良藥滋補,未必能使人驟健,而峻劑攻伐,一飲之則洞泄。」此亦確有其理,未可執定命與之爭。孟子有言:「是故知命者不立岩牆之下。」

  洛陽郭石洲言,其鄰縣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為妾者。至期,強被以彩衣,掖之登車。婦不肯行,則以紅巾反接其手,媒媼擁之坐車上。觀者多太息不平,然婦母族無一人,不能先發也。僕夫振輿之頃,婦舉聲一號,旋風暴作,三馬皆驚逸不可止,不趨其家,而趨縣城。飛渡泥淖,如履康莊,雖仄逕危橋,亦不傾覆,至縣衙乃屹然立,其事遂敗。因知庶女呼天,雷電下擊,非典籍之虛詞。

  從舅姚公介然曰:「厲鬼還冤,見於典記者不一,得于傳聞者亦不一。癸未五月,自鹽山耿家庵還崔莊,乃親見之。其人年約五十余,戴草笠,著苧衫,以一驢馱襆被,系河幹柳樹下,倚樹而坐。余亦系馬小憩。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撐拒狀,曰:『害汝命,償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毆也?』支柱良久,語漸模糊不可辨。忽踴身一躍,已汨沒於波浪中矣。同見者十餘人,鹹合掌誦佛。雖不知所報何冤,然害命償命,則其人所自道也。」

  戊子夏,小婢玉兒病瘵死。俄復蘇曰:「冥役遣我歸索錢。」市冥鏹焚之,乃死。俄又復蘇曰:「銀色不足,冥役不受也。」更市金銀箔折錠焚之,則死不復蘇矣。因憶雍正壬子,亡弟映谷瀕危時,亦複類是。然作冥鏹果有用耶?冥役需索如是,冥官又所司何事耶?

  胡牧亭侍禦言,其鄉有生為冥官者,述冥司事甚悉,不能盡憶,大略與傳記所載同。惟言六道輪回,不煩遣送,皆各隨平生之善惡,如水之流濕,火之就燥,氣類相感,自得本途。語殊有理,從來論鬼者未道也。

  狐之媚人,為采補計耳,非漁色也。然漁色者亦偶有之。表兄安滹北言,有人夜宿深林中,聞草間人語曰:「君愛某家小童,事已諧否?此事亢陽熏爍,消蝕真陰,極能敗道,君何忽動此念耶?」又聞一人答曰:「勞君規戒,實緣愛其美秀,遂不能忘情。然此童貌雖豔冶,心無邪念,吾於夢中幻諸淫態誘之,漠然不動,竟無如之何,已絕是想矣。」其人覺有異,潛往窺視,有二狐跳踉去。

  泰州任子田,名大椿,記誦博洽,尤長於三禮注疏,六書訓詁。乾隆己醜,登二甲一名進士,浮沉郎署,晚年始得授禦史,未上而卒。自開國以來,二甲一名進士不入詞館者僅三人,田實居其一。自言十五六時,偶為從父侍姬以宮詞書扇,從父疑之,致侍姬自縊死。其魂訟於地下,子田奄奄臥疾,魂亦自追去考問。閱四五日,冥官庭鞫七八度,辨明出於無心,然卒坐以過失殺人,減削官祿,故仕途偃蹇如斯。賈鈍夫舍人曰:「治是獄者,即顧郎中德懋。二人先不相知,一日相見,彼此如舊識。時同在坐,親見追話冥司事,子田對之,猶栗栗然也。」

  即墨楊槐亭前輩言,濟甯一童子,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餘,猶無虛夕。或教之留須,須稍長輒睡中為狐薙去,更為傅脂粉。屢以符籙驅遣,皆不能制。後正乙真人舟過濟寧,投詞乞劾治,真人牒于城隍。狐乃詣真人自訴,不睹其形,然旁人皆聞其語。自言:「過去生中為女子,此童為僧,夜過寺門,被劫閉窟室中,隱忍受辱者十七載,鬱鬱而終。訴於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獄受罪畢,仍來生償債,會我以他罪墮狐身,竄伏山林百餘年,未能相遇。今煉形成道,適逢僧後身為此童,因得相報,十七年滿,自當去,不煩驅遣也。」真人竟無如之何。後不知期滿果去否?然據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負,雖隔數世猶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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