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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周化源言,有二士游黃山,留連松石,日暮忘歸。夜色蒼茫,草深苔滑,乃共坐於懸崖之下。仰視峭壁,猿鳥路窮,中間片石斜欹,如雲出岫,缺月微升,見有二人坐其上,知非仙即鬼,屏息靜聽。右一人曰:「頃游岳麓,聞此翁又作何語?」

  左一人曰:「去時方聚講《西銘》,歸時又講《大學衍義》也。」

  右一人曰:「《西銘》論萬物一體,理原如是。然豈徒心知此理,即道濟天下乎?父母之于子,可雲愛之深矣,子有疾病,何以不能療?子有患難,何以不能救?無術焉而已。此猶非一身也。人之一身,慮無不深自愛者,己之疾病,何以不能療?己之患難,何以不能救?亦無術焉而已。今不講體國經野之政、捍災禦變之方,而曰吾仁愛之心同於天地之生物,果此心一舉萬物,即可以生乎?吾不知之矣。至《大學》條目,自格致以至治平,節節相因,而節節各有其功力。譬如土生苗,苗成禾,禾成谷,谷成米,米成飯,本節節相因。然土不耕則不生苗,苗不灌則不得禾,禾不刈則不得谷,穀不舂則不得米,米不炊則不得飯,亦節節各有其功力。西山作《大學衍義》,列目至齊家而止,謂治國平天下可舉而措之。不知虞舜之時,果瞽瞍允若,而洪水即平、三苗即格乎?抑猶有治法在乎?又不知周文之世,果太姒徽音而江漢即化、崇侯即服乎?抑別有政典存乎?今一切棄置,而歸本于齊家,毋亦如土可生苗,即炊土為飯乎?吾又不知之矣。」

  左一人曰:「瓊山所補,治平之道其備乎?」

  右一人曰:「真氏過於泥其本,邱氏又過於逐其末。不究古今之時勢,不揆南北之情形,瑣瑣屑屑,縷陳多法,且一一疏請施行,是亂天下也。即其海運一議,臚列歷年漂失之數,謂所省轉運之費,足以相抵。不知一舟人命,詎止數十;合數十舟即逾千百,又何為抵乎?亦妄談而已矣。」

  左一人曰:「是則然矣。諸儒所述封建井田,皆先王之大法,有太平之實驗,究何如乎?」

  右一人曰:「封建井田,斷不可行,駁者眾矣。然講學家持是說者,意別有在,駁者未得其要領也。夫封建井田不可行,微駁者知之,講學者本自知之。知之而必持是說,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以藏其身也。蓋言理言氣,言性言心,皆恍惚無可質,誰能考未分天地之前,作何形狀;幽微曖昧之中,作何情態乎?至於實事,則有憑矣。試之而不效,則人人見其短長矣。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說,使人必不能試,必不肯試,必不敢試,而後可號於眾曰:『吾所傳先王之法,吾之法可為萬世致太平,而無如人不用何也!』人莫得而究詰,則亦相率而歎曰:『先生王佐之才,惜哉不竟其用。』雲爾。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而要以三月齋戒乃能觀,是即此術。第彼猶有棘刺,猶有母猴,故人得以求其削。此更托之空言,並無削之可求矣。天下之至巧,莫過於是。駁者乃以迂闊議之,烏識其用意哉!」

  相與太息者久之,劃然長嘯而去。二士竊記其語,頗為人述之。有講學者聞之,曰:「學求聞道而已。所謂道者,曰天曰性曰心而已。忠孝節義,猶為末務;禮樂刑政,更末之末矣。為是說者,其必永嘉之徒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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