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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許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臨歿,謂其徒曰:「我持律精進,自謂是四禪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議論,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輪回矣。」

  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

  曰:「此世尊所以為世尊也。若黨同而伐異,揚己而抑人,何以為世尊乎?我今乃悟,爾見猶左耳。」

  因憶楊槐庭言,乙丑上公車時,偕同年數人行。適一僧同宿逆旅,偶與閒談。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與異端語?」

  僧不平曰:「釋家誠與儒家異,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為孔子,可以辟佛;顏、曾以下,弗能也。果為顏、曾,可以辟菩薩,鄭、賈以下,弗能也。果為鄭、賈,可以辟阿羅漢,程朱以下,弗能也。果為程、朱,可以辟諸方祖師,其依草附木自托講學者,弗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

  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輩儒可辟汝輩僧也。」

  幾於相哄而散。餘謂各以本教而論,譬如居家,三王以來,儒道之持世久矣,雖再有聖人弗能易,猶主人也。佛自西域而來,其空虛清淨之義,可使馳鶩者息營求,憂愁者得排遣;其因果報應之說,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向善,於世不為無補。故其說得行於中國,猶挾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變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過也。各以末流而論,譬如種田,儒猶耕耘者也。佛家失其初旨,不以善惡為罪福,而以施捨不施捨為罪福,於是惑眾蠹財,往往而有,猶侵越疆畔,攘竊禾稼者也。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尋侵越攘竊者與之格鬥,即格鬥全勝,不知己之稼穡如何也。是又非儒者之傎耶?夫佛自漢明帝后,蔓延已二千年,雖堯、舜、周、孔複生,亦不能驅之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禮樂,舍之則無以治天下,雖釋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於中土。本可以無爭,徒以緇徒不勝其利心,妄冀儒絀佛伸,歸佛者檀施當益富。講學者不勝其名心,著作中苟無辟佛數條,則不足見衛道之功。故兩家語錄,如水中泡影,旋生旋滅,旋滅旋生,互相詬厲而不止。然兩家相爭,千百年後,並存如故;兩家不爭,千百年後,亦並存如故也。各修其本業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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