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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有講學者論無鬼,眾難之曰:「今方酷暑,能往墟墓中獨宿納涼一夜乎?」

  是翁毅然竟往,果無所見。歸益自得,曰:「朱文公豈欺我哉!」

  餘曰:「重齎千里,路不逢盜,未可雲路無盜也;縱獵終日,野不遇獸,未可雲野無獸也。以一地無鬼,遂斷天下皆無鬼;以一夜無鬼,遂斷萬古皆無鬼,舉一廢百矣。且無鬼之論,創自阮瞻,非朱子也。朱子特謂魂升魄降為常理,而一切靈怪非常理耳,未言無也。故金去偽錄曰:『二程初不說無鬼神,但無如今世俗所謂鬼神耳。』楊道夫錄曰:『雨風露雷,日月晝夜,此鬼神之跡也,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若所謂有嘯于梁,觸於胸,此則所謂不正邪暗、或有或無、或來或去、或聚或散者。又有所謂禱之而應,祈之而獲,此亦所謂鬼神同一理也。』包揚錄曰:『鬼神死生之理,定不如釋家所雲、世俗所見也。然又有其事昭昭,不可以理推者,且莫要理會。』又曰:『南軒亦只是硬不信。如禹鼎、魑魅、魍魎之屬,便是有此物。深山大澤,是彼所居。人往占之,豈不為祟?豫章劉道人,居一山頂結庵。一日,眾蜥蜴入來,盡吃庵中水。少頃,庵外皆堆雹。明日,山下果雹。有一妻伯劉文,人甚樸實,不能妄語。言過一嶺,聞溪邊林中響,乃無數蜥蜴,各抱一物如水晶去,未數裡下雹。此理又不知如何。舊有一邑,泥塑一大佛,一方尊信之。後被一無狀宗子斷其首。民聚哭之,佛頸泥木出舍利。泥木豈有此物,只是人心所致。』吳必大錄曰:『因論薛士龍家見鬼,曰:「世之信鬼神者,皆謂實有,在天地間。其不信者,斷然以為無鬼,然卻又有真個見者。鄭景望遂以薛氏所見為實,不知此特虹霓之類耳。問:「虹霓只是氣,還有形質?」

  曰:「既能啜水,亦必有腸肚。只才散便無,如雷部神亦此類。」,林賜錄曰:『世之見鬼者甚多,不審有無如何?曰:「世間人見者極多,如何謂無?但非正理耳。如伯有為厲,伊川謂別是一理。蓋其人氣未當盡而強死,魂魄無所歸,自是如此。昔有人在淮上夜行,見無數形像,似人非人,出沒于兩水之間,此人明知其鬼,不得已沖之而過。詢之此地,乃昔人戰場也。彼皆死於非命,銜冤抱恨,固宜未散。坐間或雲:「鄉間有李三者,死而為厲,鄉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設此人一分。後因為人放爆仗,焚其所依之樹,自是遂絕。」

  曰:「是他枉死,氣未散,被爆仗驚散。」,沈僴錄曰:『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氣不散,為妖為怪。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散(神道務養精神,所以凝聚不散。)。」,萬人傑錄曰:『死而氣散,泯然無跡者,是其常道理。恁地有托生者,是偶然聚得氣不散,又恁生去湊著那生氣便再生。』葉賀孫錄曰:『潭州一件公事,婦殺夫,密埋之。後為祟,事已發覺,當時便不為祟。以是知刑獄裡面,這般事若不與決罪,則死者之冤必不解。』李壯祖錄曰:『或問:「世有廟食之神,綿歷數百年,又何理也?」

  曰:「寖久亦散。昔守南康,久旱,不免遍禱於神。忽到一廟,但有三間敝屋,狼藉之甚。彼人言,三五十年前其靈如響,有人來而帷中之神與之言者。昔之靈如彼,今之靈如此,亦自可見。」,葉賀孫錄曰:『論鬼神之事,謂蜀中灌口二郎廟是李冰,因開離堆立廟。今來現許多靈怪,乃是他第二兒子出來,初間封為王,後來徽宗好道,遂改封為真君。張魏公用兵,禱於廟。其夜,夢神語曰:「我向來封為王,有血食之奉,故威福得行。今號為真君,雖尊,人以素食祭我,無血食之養,故無威福之靈。今須複封我為王,當有威靈。」

  魏公遂乞複其封。不知魏公是有此夢,是一時用兵,托為此說。又有梓潼神,極靈。此二神似乎割據兩川。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皆是假此生氣為靈;古人釁鐘、釁龜皆此意。漢卿雲:「李通說有人射虎,見虎後數人隨之,乃是為虎傷死之人,生氣未散,故結成此形。」,黃義剛錄曰:『論及請紫姑神吟詩之事,曰:「亦有請得正身出現,其家小女子見。不知此是何物。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只開所錄事目於紙,而封之祠前。少間開封,而紙中自有答語。此不知是如何。』凡此諸說,黎靖德所編語類,班班具載,先生何竟誣朱子乎?」

  此翁索書觀之良久,憮然曰:「朱子尚有此書耶?」

  憫然而散。然餘猶有所疑者:朱子大旨,謂人秉天地之氣生,死則散還于天地,葉賀孫錄所謂「如魚在水,外面水便是肚裡水,鱖魚肚裡水與鯉魚肚裡水,只是一般」,其理精矣;而無如祭祀之理,制于聖人,載于經典,遂不得不雲子孫一氣相感,複聚而受祭;受祭既畢,仍散入虛無。不識此氣散還以後,與元氣混合為一歟,抑參雜於元氣之內歟?如混合為一,則如眾水歸海,共為一水,不能使江淮河漢複各聚一處也;如五味和羹,共成一味,不能使薑鹽醯醬各聚一處也。又安能於中犁出某某之氣,使各與子孫相通耶?如參雜於元氣之內,則如飛塵四散,不知析為幾萬億處,如遊絲亂飛,不知相去幾萬億裡。遇子孫享薦,乃星星點點,條條縷縷,複合為一。于事理毋乃不近耶?即以能聚而論,此氣如無知,又安能感格?安能歆享?此氣如有知,知於何起?當必有心,心於何附?當必有身,既已有身,則仍一鬼矣。且未聚以前,此億萬微塵,億萬縷縷,塵塵縷縷,各有所知,則不止一鬼矣。不過釋氏之鬼,地下潛藏,儒者之鬼,空中旋轉;釋氏之鬼,平日常存,儒家之鬼,臨時湊合耳。又何以相勝耶?此誠非末學所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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