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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墓誌銘、祭文


  ▼兵部尚書金文簡公合葬墓誌銘

  嘉慶庚申正月九日,兵部尚書金公卒於官。遺疏上聞,皇帝敕諭禮官曰:「兵部尚書金士松在內廷行走有年,襄理部務,勤慎供職。今聞溘逝,殊為軫惜。所有應得恤典,著該部察例具奏。」時昀方掌禮曹,具奏祭葬如例,而以易名之典請,蒙賜諡曰「文簡」,一時推為儒者之榮。而惜公年僅七十有一,不待躋台輔。昀謂:公性故恬靜,起家寒素,仕宦四十年,出入禁闥,以恩榮終始,公固可以無憾矣。

  皇帝未登大寶以前,于諸臣之賢否真偽無不夙知;親政以來,老臣殂謝者非一,有飾終弗議者矣,有得蒙賜恤而諡典弗具者矣。聖人之心,鑒空衡平,各因所自為而各予以所應得。苟非數十年來見其從容之啟沃與夙夜之勤勞,先有深契宸衷者,又豈能遽荷寵光哉!

  據昀所知,公以乾隆丙子舉於鄉,庚辰成進士,入詞館,散館高等,授編修,即為國史館總纂,猶以掌院觀文恭公之賞識也。迨戊子禦試翰林,擢侍讀,己醜充會試同考官,已簡在帝心矣。俄召入內廷繕寫金經,遂受特達之知。辛卯,署日講起居注官,充福建正考官,即提督廣東學政。甲午,遷左庶子,報滿還京,途次遷侍講學士。乙未正月覆命,即入直南書房,實授日講起居注官,轉侍讀學士,充武會試副總裁。丙申,疊遷少詹事、詹事,充文淵閣直閣事。戊戌,充四庫全書館總閱官,又充武會試正總裁。己亥,丁本生母艱歸。庚子,迎鑾紅花埠,即奉命還京,仍直南書房,旋提督順天學政。公以舊曾寄籍辭,詔勿回避,蓋信公深也。是秋,當更代學政,仍留任。辛醜,遷內閣學士。壬寅,遷禮部侍郎。癸卯,再留順天學政。乙巳,公年甫五十有七,特命入千叟宴;又官階二品,而賞賚同一品。是年,調兵部侍郎。公忽得末疾,乞解任,不許,仍溫詔存問。丙午,病痊,調吏部侍郎。己酉,學政報滿,充經筵講官。辛亥,充武英殿總裁。壬子,充浙江正考官。乙卯,充江西正考官,未出闈,遷都察院左都禦史。嘉慶丙辰,充會試副總裁,遷禮部尚書,又充玉牒館副總裁。丁巳,調兵部尚書。計公通籍至是凡三十九年,殊恩異數多逾常格,以高宗純皇帝之甄別人材、慎惜名器,而獨厚於公如是也。迨皇帝親政以後,念公年已七旬,免內庭之日直,而上方珍品頒賚如故,並賜紫禁城騎馬。庚申正月,扈從謁裕陵,公于路嬰疾,特遣醫官診視,蓋兩年之內,恩禮勿替,仍如高宗純皇帝時也。恭讀御賜碑文有曰:「學有淵源,才為梁棟。文章兼乎政事,獻納繼以論思。」諭祭文有曰:「沖和賦性,醇謹禔躬。通經術以起家,富文章而報國。」一字之褒,榮于華袞,是即千秋之定論矣。

  公字亭立,號聽濤,世居吳江。曾祖諱坤元,考職州同,曾祖母張氏、周氏。祖諱國英,揀選縣丞,祖母吳氏。父諱瀾,母寧氏;本生父諱潤,縣學生,母吳氏。三代並以公官左都禦史時恭遇覃恩,誥贈一品。元配同縣趙氏,封一品夫人,先公二年卒,年六十九。公撰家傳稱「少同甘苦」。公薄游四方,恒以婦功代子職。姑甯太夫人患風痹,侍疾四載無懈志;事本生姑吳太夫人,亦得其歡心。相夫課子,具遵禮法;摒擋家政,內外肅然。而待人溫厚純篤,始終如一,蓋亦賢矣。

  子三:長,芝原,乾隆己亥舉人,官內閣中書舍人,協辦侍讀,充文淵閣檢閱;次,逢原,候補州同;次,福原,幼殤。孫八:長,宗培,一品蔭生;次,宗堉、宗垚、宗墉、宗垿、宗基、宗塏、宗埏。

  辛酉十月十七日,芝原將奉公及趙夫人柩合葬服字圩新阡,乞昀為銘。昀與公交四十餘年,義無可諉,乃括敘大略而系以銘曰:

  枚馬蜚聲,鳳噦太清。
  不汲汲以多營,不矯矯以立名。
  身閱兩朝,均重老成。
  嘉乃靖共,歿也哀榮。
  青山萬古,識鬱鬱之佳城。

  ▼兵部尚書劉恪簡公合葬墓誌銘

  乾隆乙卯八月,兵部尚書劉公卒。嘉慶丙辰七月,公子沄將奉公柩暨兩夫人合葬,持《年譜》《家傳》走京師,乞餘銘。余與公初僅相識,嗣公官兵部,余官禮部,每三五日輒相晤於直廬。公性質直,與餘近;不善交遊,不解奢麗,亦與餘近。恒相就對語,或並馬出紫禁城,故交公雖日淺,而知公心跡特深。公卒年七十三歲,仕宦凡三十八年,惟庚子官湖北按察使;辛醜官安徽布政使,旋調山西;癸卯官廣西巡撫,甫兩月即官直隸,計其來往諸省僅僅三年。庚戌改官兵部,訖乙卯予告,亦僅僅五年。其餘,則戊寅初授知縣,官曲陽;癸未調宛平;丙戌官順天府南路同知;丁亥調東路;辛卯官永平府知府;壬辰官通永道;戊戌官天津道,旋仍調通永道;辛亥官清河道,旋署按察使並總督,為十一任,皆在直隸。余世居河間,故知公政績亦特詳。今志公墓,固無可辭。

  公諱峨,字先資,號宜軒。系出山西洪洞,明中葉始徙于單縣,至公十世矣。世有隱德,根深實邃,慶流後嗣乃生公,卓然為名臣。公溫厚和平,不露圭角;又天性伉直,疏疏落落,似若吏才不足者。然起家郡縣,周知小民之疾苦與下吏之艱難。官宛平時,盧溝橋尚氏旅店多陰戕過客,沒其財,公委曲發其奸;西山煤礦多藏匿亡命,公偵緝,散其黨。官南路同知時,擒白塔巨盜。官湖北按察使時,殲川襄劫殺之寇;石首孀婦為兄公謀產誣告,久系自戕,邑令諱飾其事,公據牘摘發,一親鞫即伏辜。官兵部尚書時,崇義有以掘塚竊葬,官不受理叩閽者,公奉命往勘,鞫知塚在深山,縣官畏路險未親驗,故吏得舞文,乃躬曆崎嶇,核實劾奏,江西父老皆額手稱「希有」。未嘗不明察果斷也。

  永平濱海之田,旗民牙錯,疆界不分,互相私墾,致訐訟無已時。公定以旗產據舊冊,民產據舊糧。不及原額者,補以閒田;溢于原額者,則召民認墾。塵案數百,不一載皆廓清。灤河遷徙不常,兩岸之田東圮西漲,牒訴紛然。公定以康熙中舊河之樁志,不得以新河隔岸為詞,訟端立息。山西私鹽壅官引,商力與民食、官課並絀,乃擇富室以充商,吏緣為奸,破家者眾。公為布政使時,請于巡撫,擬歸鹽課於地丁。雖格不行,然乾隆壬子繼事者卒如公議。北河漕運,歲雇剝船,民以多累不肯應,則改為僉派,弊益滋。公奏定章程五條:一輪轉以均勞逸,一定限以免守候,一雇值嚴禁扣克,一裝卸皆用官斛,一截留以速回空;又議造官船一千五百,以蘇物力,至今為永利。任縣大陸澤,黃河故道也,數千載積淤成上腴。盜耕者眾,訐訟者亦日起。公為簡賢能之吏,經理丈量,得良田八百九十餘頃。奏請召墾升科,遂為沃野。又慮圮漲不恒,或為民累,並奏定官為歲勘,隨時增減其糧額。未嘗不經濟宏遠也。

  至嚴氣正性,稟于天成。官直隸時,兩以伉直忤上官;官湖北按察使時,嘗特劾一巧宦之屬吏,殊落落難合。然受聖天子特達之知,倚任無所疑,恩榮錫賚至不可殫數。或偶以公事獲譴,亦皆曲諒其無他。迨老病乞歸,特加太子少保致仕。揚曆中外,三四十載,以功名始終,豈非以忠誠蒙鑒察,以正直邀器重哉!沒而賜諡,命曰「恪簡」:「恪」,肖其敬慎;「簡」,肖其不苛不濫,知大體也。公之生平,聖言定之矣。千載以後,豈能易一詞哉!

  公元配王夫人早逝,內行無征。繼配樊夫人少公一歲,先公六月卒。嫻于禮法,事姑至孝,處娣姒至和,撫孤甥如己出。雖久富貴,而勤儉如寒素。膠西張維祺嘗為作《家傳》,敘述頗詳。《傳》又稱,公凡七子:幼子濬,公七十歲時,側室許氏所生;其六子則皆夫人出。長潤與第四子涪,恒隨侍公,次源理家政,次沄官淮安府知府,次淇治經生業,次瀠舉人,六子各任其才。雖公之教,亦夫人佐成之。蓋紀其實雲。銘曰:

  德政鐫碑,繁詞日盛。
  是是非非,蓋棺乃定。
  我銘公阡,可質諸畿輔之百姓。

  ▼都察院左都禦史杏浦李公合葬墓誌銘

  乾隆辛亥正月,左都禦史李公卒於位。越歲正月,元配馬夫人繼卒。癸醜五月,孤子之栻等乞竇公東皋相地于黃莊。甲寅六月,奉公及夫人柩合窆,而乞劉公石庵書志銘。劉公謂必餘撰文乃親書,因以文屬餘。余文何足當石庵書?石庵又何取乎書余文?正以餘嘗校勘公年譜,當不失實雲爾。

  公諱綬,字佩廷,號杏浦,又別號竹溪,然學者惟稱杏浦先生也。先世自山東遷宛平。曾祖諱進會,祖諱龍,均未仕。父諱孔嘉,官雲南永昌府知府。皆以公貴,覃恩贈一品。

  公生而俊邁,有幹略。年十七,永昌公以罷官滯滇中,即能奉母牛太夫人歸裡,營大父葬事,豐儉皆中禮。治家嚴肅,而門庭雍睦,兄弟互相切劘:兄璧齋、弟梅村,相繼取科第;其餘幼弟、諸侄婚宦,皆藉以成就。而收恤徐氏孀妹,卒教其子朗元登科入仕,尤士大夫之所稱。平生貞不絕俗,不欲嶢嶢露圭角,而義所當為,未嘗不為:如官奉天府丞時,奏毀前明違礙碑碣。官湖南巡撫時,奏賑荼陵水災,奏增衡、郴諸路驛馬,奏稽察西洋教,皆蒙俞允。官禦史時,奏吏部胥魁受賕,奏浙江巡撫匿災,並邀褒嘉,尤不愧風憲矣。性喜讀書,暮年尚手錄《文選》。作詩不下數千首,皆付子孫藏弆,不欲與才士爭名,然文章具有法度。一典鄉試,兩督學政,兩任奉天府丞,所甄拔皆得人。其奏定盛京宗學章程,增設副管司察核;並奏修瀋陽書院,聚諸生講肄,教士亦具有規程。即公所學可知矣。

  公生於康熙癸巳。雍正乙卯,中式副榜。乾隆丙辰,中式舉人。壬戌,中式明通榜,授萬全縣教諭。辛未,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壬申,授職編修。乙亥,授湖廣道監察禦史。庚辰,充河南鄉試副考官。壬午,提督湖南學政。乙酉,授奉天府府丞。辛卯,以保舉教職鐫秩。壬辰,授通政司參議。癸巳,再授奉天府府丞。己亥,授通政司副使。庚子,授大理寺卿。壬寅,授內閣學士。癸卯三月,兼文淵閣直閣事。七月,提督江西學政。甲辰五月,授江西巡撫,旋調湖南,八月調湖北。乙巳正月,授兵部侍郎,五月調工部,十一月兼署兵部。丙午,兼署吏部。丁未,授左都禦史。己酉,入直尚書房,賜紫禁城騎馬,凡掌風憲四年。卒年七十有九,富貴、壽考,公可謂兼之矣。

  配馬夫人,茌平縣知縣諱暠之女。少公三歲,年十七歸公。紡績佐讀,早同辛苦。家庭孝友,得夫人之助為多。至公撫徐氏孤甥,夫人約以婚姻,而自督之誦讀。訓責之嚴,與諸子無異;稍或懈弛,輒泣涕沾襟,屢陳其母之苦,務使感動而後已。夫收恤親黨,已稱古誼;不棄貧賤,字以愛女,又加人一等;至策勵譙訶,不避嫌怨,卒使有成,此真士君子之所難矣。用心如是,宜與公同以恩榮終始也。

  公子二人:長,之栻,官郴州知州;次,文杞,官工部司務,即由永城縣丞特旨改京秩侍養者也。女七人,適徐朗元、宗室書昌、韓燕、韓燮、汪應鈐、趙德紹、孫源濤。孫七人:烜,己酉拔貢生,官深澤縣教諭;炘,監生;耀,附學生;炳、煥、熉、熊並幼。曾孫二人:寧城、承基。似續蕃衍,亦足見公及夫人之遺澤焉。銘曰:

  公所自敘,事皆有稽。
  我括為志,譬疊矩而重規。
  君子書之,庶幾曰:是無愧詞。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岸淮劉公墓誌銘

  余曩志李紫綬墓,副都禦史劉公見之,以為適如其人,因以方坳堂墓誌見屬。余撰成質公,亦以為適如其人。嘉慶壬戌,公以經理賑務,積勞成疾,卒於官。其子廷楠體公之志,以墓誌屬餘。余于公為翰林前後輩,同在書局者十載,同官憲府者再,知公最深。又感公之能知餘,誼無可謝,因約舉其生平而為志。

  曰:公世籍山東清平。清平風俗質樸,入國朝以來,一百四十餘年無登科者;公獨發憤力學,負笈求師,遂以乾隆庚辰舉於鄉,己醜成進士,其早年之自命已不凡矣。入翰林後,不喜為雕繪之文,亦不喜為奧僻之學,循循規矩,務持先正之法程,以導引後進,非所謂毅然自立不轉移於風氣者歟?

  辛醜,由編修改江西道禦史。甲辰,轉掌廣西道。丁未,遷工科給事中。戊申,轉掌吏科。平時溫厚和平,不矜言氣節,務露圭棱;亦不以局外空談,泛陳利病,然遇職守所當言,則侃侃然不肯牽就。如巡視天津漕務時,會有奏挑直隸、山東河道者,已得旨矣。公以嚴冬興役為病民,擬請俟次年凍解,再相度情形量為疏浚。同事者難之,公曰:「脫以誤運罹譴,吾獨當其咎,不以累君。」奏入,果俞允。次年凍解,糧艘遄行無所滯,始信公識力堅定,非沾沾喜事者所及也。又旗丁余米,例聽其沿途售賣,以資轉運之費;惟通州為卸米地,恐有影射透漏,則售賣有禁。戊寅,高宗純皇帝體恤貧丁,並准其在通售賣,遂歲歲沿以為例,原未嘗禁其沿途售賣也。而吏胥假借為奸,反以沿途售賣為違禁,借詞需索,而私鬻實如故,特多出陋規,致米價日昂。公奏請申明舊例,弊乃少革。青縣河工運料之筏,觸山東濮州糧艘,舟破米沉;青縣官吏回護其詞,報總督,總督據以上聞。高宗純皇帝慮糧艘米本不足,故誣指官筏之觸溺,特遣大臣勘視。公具奏,縷列情形,援引證佐,明為實筏觸舟,非舟觸筏,旗丁得免罪。舊制:河岸不得鑿井,防蟻穴之潰也。其距河遠者,則無禁。漕署胥役欲漁獵民財,群構巧詞,挾以利害,請稽核私井。公燭其奸,榜示距河遠近之丈尺。蠹役之技乃窮,民以不擾。公之一生,惟此役得經理政事,而半年之內所經理者,俱不苟。儻竟公之用,所樹立不更可觀歟?

  癸醜,遷光祿寺少卿。嘉慶戊午,遷大理寺少卿。己未,遷太常寺卿,皆閑曹也。庚申,遷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始有事之可治。時方有詔求言,公於是具陳山東征漕浮收之弊,九重嘉納,墨吏始聳然知斂戢。國之本在民,民之本在農,蠹蝕以朘農者,莫大于官吏之橫斂。公此一奏,可謂得安民治國之要矣。辛酉六月,桑幹水漲,頗損壞田廬。公奉命監賑,不避勞瘁,不畏牧令丞倅之怨讟,不邀蠹役奸胥之感頌,多所全活。壬戌三月,特旨加賑,又命公往監。公時已微疾,猶努力經理,至委頓猶不肯乞假,病革時乃輿歸,越一夕即卒,貧民聞之皆垂涕。嗚呼!公可謂志在民而不奉己矣。

  抑余又聞之,公舉於鄉,出圖裕齋前輩之門。裕齋歿後無子,家徒四壁,太夫人尚在堂。公為措置日用之費,月有常數;旬日一往,存問亦有定期,終太夫人之身。君子以為有古誼。餘謂:舉主之名始於漢,座主之名始于唐。于生平知己,皆尊以在三之列,恒念念不忘報。故其受朝廷拔擢委任之恩,亦念念不忘報。其事雖不同,其不負心則一也。觀公不忘師恩,可知公之必不忘君恩。倚注方深,而公已景迫桑榆,黃泉齎志。故所樹立僅如此,餘述其遺事亦僅如此。然質諸天下後世,不能謂餘之所志,不適如其人也。歿而有知,諒亦公所心許矣乎?

  公諱湄,字正林,岸淮其別號也。生於雍正壬子閏五月十八日,卒于嘉慶壬戌四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一。元配任淑人,繼配邢淑人,俱先公卒;再繼張孺人。子一,廷楠,附貢生。女三,適某某某。孫一,毓炣,由三品蔭生中式,嘉慶戊午科舉人。孫女四,適某某某某。曾孫三,世鴻、世麟、世鳳。銘曰:

  不露其才,而深識者推之;
  不竟其志,而深識者亦知之。
  嗚呼!斯人也,竟止於斯。

  ▼前刑部左侍郎松園李公墓誌銘

  公與餘,同以乾隆甲戌登進士。是科最號得人:其間老師宿儒,以著述成家者不一;高才博學,以詞章名世者不一;經濟宏通,才猷雋異,以政事著能者不一;品酒鬥茶,留連倡和,以風流相尚者亦不一。故交游款洽,來往無夙期,宴會無虛日。余少年意氣,亦相隨馳騁,顧盼自豪;公獨落落穆穆,清靜自守,于同年無所同異,亦無所親疏,若蕭然於仕途外也。數十年來,升沉不一,登九卿者僅六人,而公實居其一。論者謂「窮達有命,不在聲華之相耀也」,是固有然。然公以恬退樸訥之性,而卒受殊知,得躋通顯者,亦自有由。

  公由翰林改刑部時,有翁強污其婦,婦爪傷翁面得免,畏其再逼,遂自盡。眾謂傷翁不孝,不宜旌;公謂婦此時惟恐不免耳,是無妨於孝,仍宜旌。錢文敏公從公言,公緣是知名。由郎中出守廬州時,奸民葉虎倡「順刀會」,為暴於鄉里,公捕治渠魁,而嚴緝其黨,卒消亂於未萌。由江西鹽法道擢浙江按察使時,諸商感公革陋規、疏鹽引,瀕行贐以八千金,公力拒不受。由湖南布政使獲譴再起,為福建汀漳龍道時,力懲海濱剽悍之俗,終公之任無械鬥;修造戰船,嚴禁以舊料抵新料,積弊一清。官江蘇布政使僅四月,清厘賑務,所全活甚眾。官湖北巡撫時,會歲歉,舊官不能察屬吏,賑恤未周;奸黠者或強借富民糧,豪猾者又執而生瘞之。公奏請悉行究治,撫字多方,杌隉者以安。又廉知十年前,盜糾眾入民舍肆劫掠,而吏匿不報,立置群盜於法,參治歷任各官罪,而吏由是儆,盜由是戢。優詔褒嘉,遂有兼署總督之命。知公之勤於其職,簡在帝心者久矣。迨年近七旬,自覺精力稍減,即不敢久居要任,致察核不周。天子亦俯鑒其誠,改司秋憲。蓋力所不能為者即不敢為,知凡所敢為即為之而有餘矣。豈泛泛委時任運者哉!

  雖以荊江氾濫失於預防落職,而工竣以後仍特賜按察使銜,俾頤養于林下。嘉慶丙辰來京,入千叟嘉宴,恩禮有加,亦皆非偶然。先師阿文勤公嘗曰:「仕宦措足於實地,可無顛蹶;即意外失足,亦必不至破顱損骨。」至哉言乎?公其知此意矣。

  公諱封,字紫綬,松園其別號也。先世江西豐城人,明洪武初,遷山東壽光縣之斟灌莊,故世稱斟灌李氏。曾祖諱迥,康熙甲辰進士,官刑部右侍郎。祖諱朴,官南漳縣知縣。父諱烈,官蘇州府同知。公生於雍正元年十一月,卒于嘉慶元年九月。元配郭夫人,繼配朱夫人,俱先公卒。子三:長鉁,官工部司務;次鈺,乾隆丁酉科拔貢生,由四庫全書館分發,署江西建昌府同知;次鈐,縣學生。女五:適王緯璧、劉鼎燮、王庭蘭、劉世焌、王允彬。孫六。曾孫一。

  公長子早卒,長孫景沆將奉公與兩夫人及側室陳孺人柩,合葬于九巷莊先塋,遣使走京師,乞餘為銘。餘與公同舉,迄今四十三年矣。故交零落,有若晨星:間居京師者僅查給事篴槎、戈太僕仙舟,系朝籍者惟餘一人,在林下者亦止王侍郎蘭泉、王光祿西莊、錢詹事竹汀、沈運使既堂、殷伏羌會詹及公,尚時通音問。回憶少年文酒之會,杳若前生;公今奄化,又少一人矣。俯仰今昔,百感紛來,爰慨然而為之銘曰:

  人以官富,公以官貧。貧則貧矣,而秋水無塵。籲嗟乎!吾黨又少此一人。

  ▼翰林院侍講寅橋劉公墓誌銘

  公諱亨地,字載人,寅橋其自號也。公以乾隆丙子舉於鄉,典試者張吏部元禮,餘姻家也;丁醜,成進士,又與余從兄懋園同榜,故餘識公為最早。然是時,余初授館職,意氣方盛,與天下勝流相馳逐,座客恒滿,文酒之會無虛夕。公顧恬淡自持,不親余,餘亦未能知公也。既聞公父梅垞先生得自謫籍歸故里,實公孝思篤摯,上感九重,餘始心重公,願納交,而公乞假歸省矣。丁亥,餘服闋赴京,公已官司業,曹署各異,不數數相見。辛卯夏,余自塞外蒙賜環,再授館職,公亦服闋來京師,會有詔搜羅遺書以充《四庫》,餘與公同司編纂之役,乃晨夕聚一堂。時館閣英俊,畢預是選,咸踔厲風發,挺然有以自見;公獨落落穆穆,手丹墨二毫,終日無一語。然叩所學,援古證今,具有經緯;勘所輯錄,亦條理秩然,是非不苟,如坐古人于旁而面為商榷也。余始慨然,十餘年來猶淺之乎知公矣。

  既而,公以編纂受主知,以司業額缺僅一員,需次無期,特改補中允,俄遷侍講,充文淵閣校理。丁酉,受命充廣東副考官,且駸駸向用。而先一年夏,公長子利鈺夭。利鈺性純篤,又有俊才,人謂湘潭劉氏四翰林,至利鈺當五。故公悼之甚,淚痕時沾漬衣袖間,竟坐是眠食日損,精神日耗。廣東典試歸日,遂卒於江西,年僅四十有四。

  訃至京師,同館鹹相嗟惜,惜其類西河之事也。然三代以上,人恒患乎過情;三代以下,人恒患其不及情。公惟天性深摯,故能孝於親,篤於骨肉;惟孝于親,篤於骨肉,故父子之間纏綿悱惻,一往而不能自裁。公之恬聲利、敦內行,此亦一征矣。顧責備於賢者,非篤論也。且夫死生,命也;修短,數也。公適卒於哭子之餘,遂不得不以為職是故耳。顏子早夭,不緣悲慘;而漠視天屬,泛泛如萍水相值者,亦何嘗盡耄耋哉!

  公仲子利錕以餘粗能知公者,奉狀乞銘,義無可卻,乃雪涕而銘曰:

  外樸而真,中粹而溫。
  其存也,不疏不親;
  其沒也,乃慨想其人。
  已矣乎,吾誰與論?

  ▼翰林院侍講蔭台王公墓誌銘

  蔭台王公既卒,孤子貽棻等奉櫬旋裡。瀕行,屬禦史蕭君玉亭乞餘為銘。余與蔭台同事近十載,誼無可辭。迨撰成付玉亭轉寄,而玉亭俄亦奉諱歸。倉卒治裝,遂失其本。乙巳夏,貽棻將葬蔭台,乃觸暑走京師,索餘舊稿,亦久不存。餘感其志,乃約略追憶而補之曰:

  公諱仲愚,字拙安,蔭台其號也。系出太原,後隸籍山東濟寧州。曾祖諱某,祖諱某,考諱某,並以儒術世其家,有聲學校間。公生而穎異,伯兄知其不凡,乃身任家政,俾專意於誦讀。補州學生,旋食餼。乾隆戊子,舉於鄉。己醜,成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辛卯,散館,授檢討。壬辰,充方略館纂修官,協辦院事。癸巳,充四庫全書館提調官。甲午,奏充辦院事正員,保舉禦史,奉旨記名。丙申,充昭忠祠列傳提調官。值詔建文淵閣,稽古設官,選充校理。丁酉,奉旨以道府記名。是歲,充順天鄉試同考官。戊戌,遷右春坊右贊善。庚子,充廣東鄉試正考官,在途轉補左春坊左贊善。覆命後,遷右春坊右中允,充日講起居注官。辛醜,遷翰林院侍講。越歲,以積勞成疾,卒於官。

  凡在翰林者十四年,辦院事者十一年,提調館政者十年,皆能舉其職。故甲午、丁酉、庚子三遇京察,皆列名一等。雖天性英銳,遇事不欲居人後,當其時不能無恩怨,而日久論定,亦共諒其無他。其卒也,人鹹惜之。

  憶與玉亭同坐清秘堂,玉亭謂餘曰:「翰林為儲才之地,名公巨卿多從是出,所期待者甚重。徒以不預政事,遂以詞賦爭勝負;或靜默養望,不復留心於經世,均非國家設官之本意也。」今恭逢文治光昌,詔開書局,官吏繁夥,案牘浩博,提調官程功稽弊,其劇不減於郡邑。當是職者,蒞任不數日即短長立見。十載以來,遊刃有餘者惟蔭台及丹叔、純齋,封疆節鉞之器,其可以覘一斑乎?于文襄公亦謂三君之才相伯仲,皆以文學而兼政事者也。今丹叔受特達之知,已躋卿班;純齋出典河庫,移任淮徐,綜理修防,亦矯矯稱能吏。將來騰驤皇路,所至均未可量。公獨齎志黃壚,不竟其用,豈非命數所限歟?然自古以來,負非常之略而湮沒蒿萊,夫亦不知凡幾。公雖未嘗一日膺外任,而大臣已以外任薦,聖主已儲為外任之用;即館閣同人,屈指經濟,亦至今推公。是公為有用之才,已昭昭在人耳目,公亦可以無憾矣。

  公生於乾隆元年十月,卒於乾隆四十七年正月,年四十有七。配寧氏。子五:貽棻,議敘州同;貽忠,監生;貽孫,附貢生;貽京、貽粵,俱幼。女三:一適張某,一適袁某,一適李某。孫男二:夢進、夢文。孫女三。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所。銘曰:

  公之志,志乎勳業;
  公之才,亦挺然人傑。
  使延十霜,將□雲而騰越。
  生也有涯,長淮遽絕。
  影徂心在,貞瑉炯炯字不滅。

  ▼戶部陝西司員外郎季荀馬公墓誌銘

  士負瑰異之才,大抵期以文章、經濟見於世。得酬其志者,天也;或限於所遇,學而不克竟其業,仕而不克竟其用,亦天也。至隨所遇而各盡其道,則存乎人之自為矣。余志季荀馬公之墓,核其生平,而微識其志焉。

  公諱潤,齊河人。自先世以來有厚德,故子姓蕃熾,甲於一邑。公本生父曰重華,公以世父魯生公無子,出為之後。幼穎異,喜讀書,若有夙慧。稍長,從淄川張榆村遊,益肆力經史,氾濫于古作者之文,各得其要領,下筆輒落落有奇氣。出應童子試,即為學使檜門金公所知,拔縣學第一。僉謂掇青紫如拾芥,比入秋闈竟不利。時太夫人切望顯揚,急欲覿毛義之檄。公慨然曰:「文章工拙有定,而場屋之遇合則無定。歸熙甫十上公車,陳大夫六旬登第,恐非老母所欲待也。」乃輟舉業而筮仕,得戶部陝西司員外郎。是司最號繁劇,公剖決厘剔,老吏皆斂手。大學士舒文襄公時領部事,于僚屬少許可,顧獨賞識公。初保送上諭處行走,旋委監平糶,並能舉其職,乃委辦現審處事。公准情酌理,務得其平,凡所鞫斷,兩造皆稱無枉縱。方駸駸期大用,而太夫人年已七十有二,本生父重華公年亦八十有四矣。會得家書,知太夫人有微恙,即援例乞歸省。上官雖惜公去,而情詞懇惻,聞者感動,竟亦不忍奪,乃具奏准歸。歸後,烝烝色養,無間晨夕。逮太夫人及本生父母皆享高夀而終,公亦壯懷日減,自揣再入曹司,非複昔日少壯比,遂以未竟之志付之子孫,而林泉終老矣。論者謂:公抱雋才而不第,懷幹略而不顯,皆以娛親養親之故,頗為公惜。然孝者,百行之本也。公不得于登高科陟膴仕,而獨得之於此,所得抑亦多矣。

  余又聞,公有妹適李氏,公憂其貧,贈以宅一區,田五頃。錢編修敦堂嘗負公數百金,敦堂沒,即折券,且為經紀其妻子。又有友人老乏嗣,公捐資為置妾,竟得一子。乾隆壬辰,山左饑,公捐糧千石付社倉,多所存活。邑有大清橋,七省孔道也,歲久剝圮,公獨力新之,行旅得不病涉。其他厚德多類此。然此在他人為卓行,在公又為緒餘矣。

  公生於雍正戊申七月,卒於乾隆己酉閏五月,年六十有二。配李恭人,曆城雍正己酉科舉人諱儀女。子五:長,夔龍,官大理寺右寺丞;次,震龍,候選州同;次,田龍,縣學生;次,文載、文光。女二。孫三。孫女一。

  右丞兄弟將葬公於峨眉山北之新阡,以余於公為姻家,冒寒走京師,乞餘為志。餘義無可辭,乃綜括梗概而系以銘曰:

  其仕也,博親之歡;其不仕也,將戒養于陔蘭。或進或退,各得所安。雖未盡其才乎,知公無憾于九原。

  ▼刑部河南司員外郎前江蘇按察使司按察使檢齋王公墓誌銘

  公諱士棻,字蘭圃,別號檢齋。系出洪洞,明代遷華州。始祖諱逵,官霍州學正。二世祖諱榮誥,□□□□舉人,官大同府通判。高祖諱振祚,萬曆丁未進士,官山西布政使,以阻建魏忠賢祠罷。曾祖諱帷籌,順治戊子第一名舉人,官祁縣知縣。祖諱廷璁,官潼關衛教授。父諱中處,績學不第,老于諸生。蓋文章氣節世其家者已五世,積善余慶,公乃挺生。

  公以乾隆庚午副榜,中癸酉順天鄉試。甲戌,與余同成進士,入翰林。庚辰散館,改刑部主事,人皆為公惜。然公以壬午典試廣西,戊子典試山西,己醜督學貴州,庚子督學雲南,未嘗不以文章受知遇。仰窺聖意,蓋以公端重精明,翹然出眾,欲使練習政務,備大用,故數年洊擢至郎中,計資當外轉,特加四品銜留于刑部。乙巳四月,刑部侍郎杜公凝台獲譴,已得旨以公代其任,會波累及公,因與杜公同謫,玉音稱可惜者再。既而天心眷顧,未一載,即賜環,仍為刑部員外郎。戊申,擢郎中,甫一月,超遷江蘇按察使。蒞官三載,寵錫有加。雖坐失於糾參,牽連落職,仍授刑部員外郎。蓋惜公之才,終不欲以一眚廢,其倚毗正未有艾也。

  公感激天恩,殫心圖報,精力日耗,案牘彌勞,竟馴至於不起。嗟乎!有才或不逢時,逢時或不受知,受知或不見用,見用或不用其所長,此千古所同慨也。公逢時矣,受知矣,見用矣,用所長矣,而不竟其用;且屢經聖天子委曲保全,必欲倚為股肱,而卒不得竟其用。計甲戌一榜,以文章受知者莫如餘,以政事受知者莫如公,皆疊蹈愆尤,蒙格外之恩,棄瑕複用。餘涓埃未報,今年已七十有四,尚濫列正卿;公乃天不假年,迄白首為郎以沒,豈不悲哉!顧人之傳與不傳,不系官階之高下,在平生造就何如耳。

  公司刑名三四十年,所平反不可以縷數。官刑部時,鞫獄定讞,雖小事必虛公周密。庚子,纂修律例,斟酌損益,或累日精思。諸城劉文正公於人介介少許可,獨稱公為「少年老吏」。官按察使時,凡鳴冤者必親訊,以免屬吏之回護;凡案有疑竇,亦必親訊,以免駁審之往還。江蘇故多積案,公蒞任半載,一一廓清。蓋才余於事,又多所閱歷,彌練彌精也。憶與諸同年小集錢辛楣寓,偶觀《唐律疏義》,因論刑名。公語範蘅洲曰:「刑官之弊,莫大乎成見。聽訟有成見,揣度情理,逆料其必然,雖精察之吏,十中八九,亦必有強人從我不得,盡其委曲者,是客氣也。斷罪有成見,則務博嚴明之名,凡不得已而犯與有所為而犯者,均不能曲原其情,是私心也。即務存寬厚之意,使兇殘漏網,泉壤含冤,而自待陰德之報,亦私心也。惟平心靜氣,真情自出;真情出,而是非明;是非明,而刑罰中矣。」四十餘年,言猶在耳,其斯為儒者之治獄,異乎法吏之治獄歟?我太上皇帝提衡幾務,百度肅清,無一事不燭其真妄,無一人不辨其良楛,獄關民命,注念尤深。法司奏章,有一字之出入,隨時指摘,坐照如神。其能仰契聖心者,蓋亦無幾。公以疏遠小臣,獨邀鑒賞,惓惓然始終不替,此豈幸得哉!公即是足傳,得竟其用與否,固不足為公加損矣。

  公生於康熙壬寅十月十二日,卒于嘉慶丙辰六月十二日,年七十有五。配楊恭人,側室韓太宜人。子二:長志沂,候選員外郎;次志淇,華州學生。女六:適程長榮、李崇瑄、衛慶余、邢源溥、蔣恒均、衛慶□。志沂兄弟將葬公,走使二千里至京師,乞餘為志。余老友也,義無可謝,因刪節行狀,益以平日所見聞,撮其大端,敘錄如右。其他常事則不書,金石例也。銘曰:

  嗚呼檢齋,不能謂之不遇也。
  帝王之力,何不能轉移命數也。
  嗚呼檢齋,從此冥冥于泉路也。

  ▼江蘇布政使司布政使坳堂方公墓誌銘

  劉文正公有言曰:「士大夫必有毅然任事之心,而後可集事;必無所牽就附合,而後能毅然任事;又必一塵不染,一念不私,而後能無所牽就附合。至於仕宦升沉,則有數焉,君子弗論也。」余承師訓,恒抱愧心。乾隆庚辰,分校會試,得諸子桐嶼。其性剛勁無所阿,雖登鼎甲,入翰林,卒外調一郡,坎壈以沒,巧宦者恒指為前車。然桐嶼乾隆壬午典試山東,得方子坳堂,剛勁過於其師,固未嘗不以功名終。

  蓋坳堂自辛卯成進士,分刑部學習,得貴州司主事。癸卯,遷浙江司員外郎。丙午,遷雲南司郎中。己酉,出為江西饒州府知府。庚戌,遷江蘇蘇松道,有尼之者,遂以病乞歸。壬子,病痊,仍往江蘇候補。甲寅,署理松太道,旋補江寧鹽巡道。嘉慶戊午,遷貴州按察使。己未,遷江蘇布政使。庚申閏四月,以積勞成疾,奏請解職,遂以是月卒。

  其在刑曹也,值新更秋讞之例。凡金刃殺人之案,概定為情實。坳堂分別其輕重,固爭,不得,後果蒙高宗純皇帝指示改正。緣是為同事所服,亦緣是為同事所忌,淹滯殆十年。又嘗兩上書與司寇爭。司寇雖微慍,而心重其人,故卒排群議而特薦之。

  其在饒州也,值阮光平入覲。沿途守令多醵金飾供帳,坳堂曰:「聖天子以威德服四夷,非誇以靡麗也。」戒所屬皆勿與,頗忤上官。既而,密偵其居官,實一介不取,乃轉以此知坳堂,諸事倚重焉。

  其初擢蘇松道也,饒州新守已任事,坳堂具船將行矣。適營弁緝鹽,波及良善,眾洶洶不平。營弁遽以民變告,且請徵兵。坳堂曰:「新守與民未相習,民弗信也。」乃自出曉諭,捕首倡者二十五,分別置法,而申請上官褫營弁,不動聲色,大難立平。

  其署松太道也,閩廣洋盜竄入吳淞,總督、巡撫、提督會師于寶山。坳堂獨建議曰:「衢山與大小羊山,江浙之分界也。港汊叢雜,盜船隨處可寄碇,一得風潮之便,倏忽出沒,猝不及防。當其乘風而來,迎擊之,則彼順而我逆;及其趁潮而退,追擊之,則我後而彼先,是使盜常憑勝勢也。請於要隘多設伏,俟其至則縱,使過而躡其後;遇其退則扼,不使前,以待後隊之追剿。盜雖黠,無能為也。」眾從其議,盜果大摧。時督師皆大吏,坳堂一監司耳,即坐受指揮,未為緘默,而籌畫方略,慷慨陳詞,以一身任勝敗之責。此其用心,豈苟且自全者所知乎?

  其為江寧鹽巡道也,缺至清苦,而煩劇特甚。坳堂緝訟師,剔衙蠹,戢強暴,弭盜賊,事事注以全力,而尤以砥礪風俗為先。遇事則我用我法,若不知有宦途酬應事。同官習聞其丰采,亦不以為訝也。

  其為貴州按察使僅八閱月,為江蘇布政使僅三閱月,沉幾默察,尚未肯輕有作為,然其以病乞歸也。

  朱批奏摺有「此人可惜」之旨。然則坳堂之生平,天鑒之矣。使其沉屙早瘥,開府建牙,固掌握中事。即天不假年,未竟其用,而以孤寒下士,中朝無葭莩之親;又負其磊落之氣,動與物忤,而揚曆中外,亦不為不通顯。然則剛柔者,性也,人所自為者也;窮通者,命也,天所預定,而人無預焉者也。觀于坳堂,可知桐嶼之顛躓,乃命之所為。即使曲意脂韋,不過自喪其所守,安見策高足、趨捷徑,必一一紆青拖紫歟?吾於是益信劉文正公之言,不必以桐嶼之事遂猶豫不果矣。

  坳堂諱昂,字叔駒,一字訒庵,坳堂則其別號也。先世歙人,至贈通奉大夫持千公,始占籍山東曆城,即坳堂之考也。娶楊太夫人,又娶朱太夫人,是為坳堂之生母。坳堂生於乾隆庚申五月十四日,卒于嘉慶庚申閏四月二十八日,年六十有一。元配楊夫人,繼配趙夫人,並早卒;又繼配吳夫人。子四:世平、世興、世德、世紱。女三:一適金鄉張鎮峰,一適吳江周霞,一未受聘。孫一,某。

  世平等將以某年某月蔔葬,乞銘于餘。餘素重坳堂之氣節,乃不辭而為之銘曰:

  佳城一閉,泉路寂寥。
  吾不知千百年後,或郁松柏,或翳蓬蒿。
  然銅棺可朽,鐵骨則不銷。

  ▼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曙海袁公墓誌銘

  公諱守誠,字孝本,曙海其自號也。世居長山。曾祖諱雲蒸,誥贈光祿大夫,戶部尚書。祖諱景文,官戶部主事。考諱承寵,官太常寺少卿。皆誥贈資政大夫,內閣侍讀學士加五級。太常公初娶于張,繼娶于嶽,有子七人,公即岳太夫人生也。天姿穎異,年十三入縣學,乾隆庚午舉鄉試。年甫十五,掉鞅文場,鹹謂館閣可立至,而再試報罷。太常公又已移疾歸林下,素鍾愛公,瞬息不欲離左右。公仰體親意,遂不出應禮部試。太常公沒,始筮仕,為刑部郎中。庚寅,推升江西瑞州府知府。劉文正公時總部務,惜公去,特奏以升銜留任。癸巳,擢內閣侍讀學士。己亥,擢通政司副使。是年四月,擢山西按察使。辛醜三月,舊疾忽作,卒於官。年四十有六。有子六:長繼光,早卒;次炳,次照,次為餘婿煦,次烺,次烜。孫男一,培。

  公歿之後,炳等奉岳太夫人及母孔夫人歸裡,將以十一月葬公,來乞餘銘。餘識公最早,然不數數相往還。迨自西域從軍歸,公不棄餘之拙直,乃日以親密,遂締姻好,晨夕過從無所間。公之往山西也,啟行之日,余適侍班圓明園,比下直,疾驅歸,祖席已散,竟未得握手一別,意恒悵悵,猶謂相見有日。不料遽得公訃音,忽忽如失者數日。今孤子以銘為請,追溯公之生平,中懷慘沮,又數日不能下筆。

  嗟乎!儒者伏處衡茅,有報國之志而弗克效,有報親之志而弗克遂,槁項黃馘,鬱鬱以沒,此其銜悲齎恨,人人知之;若仕宦不為不達,知遇不為不深,祿養之願亦不為不遂,而限於命數未竟其志以沒,其茹痛九泉有甚於不遇之士者,則非親昵不能知也。

  公初仕刑曹,年甫三十,而治案牘如老吏。修定律例,權輕重,無累黍差;薦督營建,亦非所素習;而鉤稽百弊,胥魁咋舌,帑不糜而工加固。此其抱負何如也?我皇上聰明天縱,燭照萬品,一切小智薄才,諒不足以當聖意。而公初授通政副使,一覲天顏,遽蒙識拔,旋畀以提刑重任,是豈僥倖可得乎?憶公初受命時,余馳往賀。公感激涕零,誓期有所建立,報恩眷。餘亦謂公材識練達,足以副倚毗,向用方未艾,乃不意未及有所設施遽至於此。又,公蒙召見之後,私計且外補,而岳太夫人年已高,嘗預擬疏稿陳情,會以山西地近不果上。板輿迎養,騶從載道,客歲七十稱觴,舊遊多馳書幣致祝。公答余書,方以稍申色養為幸。不意太夫人康強無恙,而公先至於此。凡此皆公家國之間沒而不瞑者。

  微餘銘公,人徒見公以富貴終始耳,烏識公抱報國報親之志,又幸逢可以報國報親之時,而竟皆不得申其報,死生之際,長恨千古哉!乃灑涕而銘曰:

  孰俾挺生,又孰俾早逝?
  修短有程,命為之制。
  所不能朽者,忠孝之志。

  ▼河南開歸管河兵備道德圃王公合葬墓誌銘

  君諱啟緒,德圃其字也,一字紹衣。先世雲南人,前明中葉有登寧公者官於福山,因家焉。詩禮相傳,蔚為望族。曾祖諱□,贈通議大夫、太常寺卿。祖諱□,太常寺卿。考諱檢,兵部侍郎、廣東巡撫。妣李太夫人。

  君少開敏,讀書數行下。乾隆十二年,舉順天鄉試。十六年,成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職編修。君自為諸生時,講求有用之學,工詩古文辭。洎入翰林,益充演所學,于音韻有神解,旁通繪事。弟詒堂與君同舉於鄉,旋以中書官京師,相繼入詞館,以文章學問相砥礪。館中有撰進文字,惟君所擬神采鮮朗。每出一篇,餘及同館諸君未嘗不交稱善也。

  二十一年,典試貴州,人服其精鑒。次年,改掌雲南道監察禦史,屢陳時政,請嚴銓選、澄流品,議論明剴,鑿然切時用,並報可。巡視中城,署兵科給事中,複巡視天津漕務,所至稱厥職。當是時,侍郎公方開府湖北,而故事封疆大吏子弟官台中者皆引避,君遂改補戶部浙江司郎中。侍郎公移撫廣東,乞假省覲,旋居父憂。服闋,補原官。三十七年,出知河南府。先是,侍郎公以翰林改守河間,君隨侍得聞政譜,故官京師,好談濟世之務;省覲廣東,留侍者歲余,益知民間利病。至是,典大郡,處之裕如。調開封府知府,聽斷如流。

  四十三年,特旨擢開歸管河兵備道。黃河自儀封漫口,連年沖決。上勤宵旰,命重臣蒞視相度。君以才見擢,明練勤懇,蒞事者倚君為重。所治黑岡口為會城保障,嘗告險。君自儀封馳至,而湍流沖刷,堤之不穿者僅丈餘矣。君躬履危地,率先兵弁,相機防護一晝夜,堤得無恙,城中居民賴以安。君測量全河形勢,議增建順黃壩,複于潘家廠開引河,使漫口合龍。大學士阿公即以君司其事,親操畚鍤,為諸屬倡先。工竣,議敘。四十五年,方築堤于芝麻莊。聞配張恭人疾革,歸視一慟,即日趨河堧。家人以子羲長羸疾告,君不顧,惟遣人寬譬母夫人。母夫人亦寄諭曰:「汝亟視工,毋以我為念。」七月,芝麻莊竣工,而河複自張家油房奪溜而出,君誓以身殉,複事版築。歲杪,河複流,增築防風,還繕舊堤,而君病已不支矣,子羲長亦殤。次年請解任調理,七月望,卒於官舍,時尚未離河南也。

  君天性孝友,交友以篤誠;文彩輝映,于政治尤為諳悉。居常言天下事,當不辭艱苦以要于成。其胸中所蘊蓄者將次第展施,而盡瘁於治河以歿,豈不悲哉!然君自堤工始築,任事忘家,奔走不息,盡心於疏導防瀦,以奠民居,庶合於《禮經》所謂「以死勤事」者矣。

  公生於雍正十年正月三日,卒年五十有三。配張恭人,歲貢生健女,有婦德,事姑以孝聞。君勤瘁不恤家,而家事鹹理,恭人之力也。封宜人,晉封恭人。生於雍正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卒於乾隆四十五年六月初八日,年五十有二。子羲長既殤,君弟詒堂中允以次子齡長為君後,複以長子慶長之子玉曾為羲長後。將以四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合葬于祖塋之次,詒堂命慶長,持行狀乞餘為銘。余與君兄弟同以乾隆丁卯舉鄉試,又先後入翰林,交最契。詩壇酒社,無數日不相往還。十餘年來,舊交零落,其存者亦散在四方,僅若晨星。追念生平,不勝離索之感。今君又奄化,老友益稀。每與詒堂相語,輒惻惻憶君,如悲骨肉。詒堂以志墓相屬,餘焉得辭?乃揮涕而為銘曰:

  君少於我,而我志君。
  存歿之感,悲何可雲?
  然猶是友朋之誼,怊悵於離群。
  若夫抱經世之略,而不克大樹其勳,
  則實為國家惜斯人。

  ▼雲南迤南兵備道匏伯龔公墓誌銘

  無經世之才,仕宦而遇合,命也;其不遇合,則分也。有開濟之略,仕宦而遇合,分也;其不遇合,則命也。各知其分,各知其命,窮達一順其自然,均賢者之用心也。至才足遇合,功名亦適得其遇合,而蕭然高引,不欲自竟其用,則其意倜倜乎遠矣。餘忝掛朝籍,今已四十有九年,所見蓋不數數、回憶故交龔公匏伯,儻即其人乎?

  公諱敬身,字屺懷,匏伯其自號也。世居浙江仁和。曾祖諱煜,寄蹤幕府,治獄多所生全。祖諱茂城,以孝友忠厚重于鄉黨。考諱斌,縣學生,敦行力學,為後進師表。三世隱德,發耀於公。公天性恬淡,而意氣落落,胸膈間曾無俗事。早歲讀書為文,皆刻意追古人,不甚摹仿舉子業。後以老親期望,乃以餘力治八比,每一落筆,即出尋常蹊徑外。遂以乾隆己卯舉於鄉,己醜成進士。由中書舍人,遷宗人府主事、吏部稽勳司員外郎、禮部精膳司郎中,雖皆閑曹,其中未嘗無捷徑。公夷然不屑,日惟俯首理案牘,不妄幹人,人亦不敢妄幹公。退食,則恒手一編,究訂古義。不廢交遊,亦不輕交遊。齏鹽風味,宛似寒家,晏如也。久乃循資外轉,得雲南楚雄府知府。楚雄、姚安,均唐設蒙儉之故地,萬山環抱,土瘠民貧。守是土者,率戚戚如遷謫。先大夫嘗守姚安,獨喜其人情淳樸,雖婦人女子,亦謹守信義,謂其可與為三代。公得楚雄,人謂公必不愜意,余舉先大夫語告之,公乃亦大喜。比抵任,杜絕饋遺;凡陋規之病民者,皆汰除之;差徭之累民者,皆籌畫調劑之。月俸雖薄,而營書院、置漏澤園,補多年之闕政,一無所吝。約束所屬尤嚴厲,自奉儉約如老書生。公自忘其為長官,民亦忘其為長官,東坡所雲「使民如兒吏如奴」者,殆近之矣。戊申四月,大理因鹽務起釁,民變,戕吏卒,訛言蜂起。巡撫譚公檄公往案。公廉得其實,惟誅首惡昭法紀,凡附和者皆得免,民大感悅。譚公亦重其不動聲色,立弭大難,非徒硜硜自守者,薦擢迤南兵備道。未及上,而丁憂歸,遂不再出。然則,此數政官,皆以娛親之故,博捧檄一笑,猶勉攻制義之初志耳。公之所志,豈在此朱轓熊軾間歟?

  公生於雍正乙卯七月初二日,卒于嘉慶庚申九月初一日,年六十有六。元配陳恭人,先公八年卒。子一,麗正,嘉慶丙辰進士,官禮部祠祭司主事。女一,適鹽大使潘立誠。孫一,自暹。

  麗正為餘典試所取士,又餘禮部所屬也。以余尚及與公游,求餘志墓。余弗能謝,乃撮舉梗概而系以銘曰:

  黃鵠高翔,無何有之鄉。
  遠想慨然,百感茫茫。
  籲嗟乎!吾文短而意長。

  ▼直隸廣平府同知前湖北武漢黃德道蘊齋盧公墓誌銘

  公諱謙,字撝之。先世淶水人,明初遷德州。七世祖諱宗哲,嘉靖乙未進士。官至光祿寺卿,以忤嚴嵩罷歸。自是衣冠相承,蔚為望族。祖諱道悅,康熙庚戌進士,官偃師縣知縣。考諱見曾,康熙辛醜進士,官至兩淮運使,世所稱雅雨先生者也。雅雨先生負詩壇重望,所與遊皆海內勝流。公承借家學,又多見老師宿儒,聆其議論,故學問文章具有根柢。早年即掉鞅詞場,與一時作者相馳驟。然八入棘闈,三薦不售。年四十尚困一衿,知科名之有命數也。乃於乾隆乙亥,援例官刑部陝西司郎中。丙子,以省覲歸。戊寅,再補湖廣司郎中。甲申,升湖北分守武漢黃德道。戊子,坐累謫軍台。辛卯,特旨賜環。壬辰,署直隸祁州知州。癸巳,授廣平府同知。癸卯,引疾歸。歸而頤養三年以卒,年七十有三。(胡案:撝之,《閱微草堂筆記》作「撝吉」。)

  公天性孝友。雅雨先生有庶弟,少公一歲,公事之盡禮,問視饋遺,終公之身無虛日。異母弟三人,公視之無間:其一早卒,以己子為之後;其二久客四方,家皆待公以舉火;公贍給庶母,撫育其妻子,雖窘不自給之時,寧自節衣食,不使匱乏,閱數十年如一日。晚歲,更割產分贍之。故論內行者,皆推公。

  公之官刑部也,持法平允,稍有不安於心者,一毫不曲徇。尤務清積案、戒淹系、省波累,食其福者甚眾。迨官湖北,聞所治漢陽、黃州方水災,即兼程以往,先理賑務,而後上官,民得以免轉徙。又以楚俗好訟,由官不為速理,乃令諸縣各簿錄案牘而親核之,訟為之減。江船多盜,公緝獲巨匿二十餘案,盜亦漸弭。丁亥,所治四府,被災者三。公親檢戶籍,先以應賑者凡若干、人人應得錢谷若干刊示,張通衢,而後散給,吏遂不能絲毫侵。沿江堤堰,皆居民自修,故恒遘水患。公建議:民不能修者請帑官修,捍禦始堅。數事皆鑿然可為法。後官廣平,雖閑曹,不能自表見,而浚築諸河,工料必核實。于山東巡撫建議以民夫挽漕事,奉檄會勘,侃侃不阿,竟罷其役,尤卓然見風力。故論宦績者,亦推公。

  然餘生平所心折於公者,則不盡於是。夫富貴者,驕奢之媒也;困窮者,怨尤之府也。庸庸者流,心為境役,無論矣。一二豪傑之士,意氣縱橫,籠罩一世:當其席豐履厚,多不免聲色貨利之是營;即或矯矯自好,而趨附者競起蠱惑之,為所移者不少矣。迨夫盛極而衰,遭逢蹇躓,下者,抑鬱侘傺,如不欲生;上者,托佛、老以自釋,或曠達以自放。求能坦然順受者,百不一二也。況乎以少壯之年處富貴,尤易於流蕩;以遲暮之年處困窮,尤易於頹唐者乎?方雅雨先生之三為運使也,公年方少,意所欲致可以無所不得,顧乃刻意學問,結交老成,以克自樹立。筮仕以後,留心經世,亦不以紛華靡麗與流俗征逐。此其所見何如也?年近六旬,遭逢家難,顛連於窮荒萬里之外,雖蒙恩宥,再效一官,而冷署清貧,殆不自贍。公乃循分修職,不自退沮,時時以忠君報國訓誡子孫,此其所見又何如也?徒據耳目所及,舉某事以推公,所以知公者不亦淺乎?

  公生八子:長蔭仁,監生。蔭澤,廩膳生,並早卒。蔭文,癸卯舉人,即余婿也。蔭環,廩膳生。蔭慈,附監生,出為公仲弟後。蔭惠,庚子進士。蔭溥,辛醜進士,翰林院編修。蔭長,拔貢生。女五:適王弼、程汝瑛、王應申、張江城、張鍇。孫一,松齡。孫女六。

  蔭文等將以乾隆五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葬公于盧家圈之新阡,屬餘為銘。餘義無可辭,銘曰:

  金百煉而精,人百煉而成。
  見道者明,守道者貞。
  吾悼斯人之逝也,匪徒以姻盟。

  ▼江南淮南儀所監掣通判集堂查公墓誌銘

  公姓查氏,諱為義,字履方,集堂其號也。先世自撫州遷宛平。父慕園公,諱日乾,以叔子湖南巡撫禮官、四川按察使時,誥贈通議大夫。嫡母馬氏,生母王氏,皆贈淑人。生三子,公其仲也。少俶儻,八歲即能作大字,長益博綜經史,期為有用之學,不屑屑以文藝求進取。

  會國家有事西陲,公投筆轉餉塞上,論功授安徽太平府通判。通判雖散官,公獨留心民事利弊,無不言,同僚莫不嚴憚。鄰郡偏災,饑民過境者眾。公具粟分贍,各以舟護出境,所活無算,而郡人亦賴以無擾。時兩淮鹽法敝,相國制軍尹公、鹽院高公,欲更張整飭。乃奏設監掣,擇廉能吏司其事,遂合詞舉公,擢淮南儀所通判。在任八年,核虛偽,絕苞苴,介介然不避利害,積弊以清。方以治行尤異薦,而適以父喪歸。歸二年,又持馬太淑人喪。時王太淑人年亦老,公念前既不克歸事父,今伯兄蓮坡贈公老且病,益不可兄弟二人俱辭母服官。乃議儉堂中丞出從仕,而自侍養於家。承歡膝下凡二十餘年,遂不再出。問視之暇,惟訓課子侄,或游心於書畫:所作蘭竹得趙子固、文衡山意,人皆珍之。遇良辰美景,奉板輿為山澤之遊,意恬如也。及王太淑人喪,公年已六十有三,白首呼搶如孺子。自是,眠食漸減,葬母五月而公逝。論者謂,公以經濟長才既嘗為政,浸浸通顯矣,卒以養母故未竟其用,多為公惜。想公之志,蓋不以三公之貴,易一日菽水之歡也。母事終,而公亦終,公志酬矣。其餘,豈公所計哉!

  公生於康熙三十九年七月初二日午時,卒於乾隆二十八年九月初十日戌時,壽六十有四。配江都杜氏,繼配天津王氏,皆封恭人。於乾隆六十年三月十九日卯時,合葬於三河縣留水渠,即慕園公塋之南阡裡許,公志也。子三:長溶,太學生;次田,候選布政司理問,皆王恭人出。次傑,候選吏目,側室扈孺人出。女四:長適分水廩貢生張汾,次適錢塘候選州同知郭與高,次適宛平分發廣西州同知徐焯,次適柏鄉國學生魏翷。孫十:長曾印,乾隆甲辰進士,候選知縣;次相維、一維、敬、棨、庚、棻、壬維、京維、勉。孫女八。曾孫一,補勤。曾孫女二。

  余與公胞侄善長給事為同年,而公之孫曾印又餘所取士,故於其乞銘,乃約述始末。而為銘曰:

  經世之才,可騰驤乎雲路;
  而戢跡田園,自申孺慕。
  魂魄依棲,松楸相聚。
  萬古青山,識君子之墓。

  ▼直隸棗強縣知縣寓圃任公墓誌銘

  公諱增,字蔚嶺,一字損之,寓圃其號也。世居江南蕭縣,蕭縣與河南永城壤相接,族支散居兩邑。公初以永城籍應試,筮仕以後,乃複歸祖籍。高祖諱國鑌,順治辛卯舉人,官翰林院待詔。曾祖諱觀濤,以監生考授州同。祖諱立本,邑庠生,曆貤贈奉政大夫,廣東雷州府同知。祖妣朱氏,以貞節旌表。父諱鴻烈,歲貢生,初封文林郎,直隸高陽縣知縣,晉贈奉政大夫,廣東雷州府同知。妣陳氏,生公兄弟五人,公其仲也。天姿英邁,如千里駿足,馳驟縱橫,不可羈勒。讀書不屑屑求章句,而一目數行,輒能暗解;為文章洋洋灑灑,下筆千言,屈折曼衍,無不如意。而賦性尤肫篤,事父母,先意承志;諸昆弟聚處一堂,怡恰如也。年二十一入縣學,旋食餼,名藉藉梁宋間。又多幹略,且讀書且治生計,學日進,家政亦日舉。識者知為經濟才,他日必以理繁治劇為國家良有司也。

  乾隆庚午,舉於鄉。甲戌,成進士,授直隸南和縣知縣。銳于任事,不避勞苦,事無大小咸舉,尤加意於教化:捐資建書院,士風蔚起。俄遭父憂歸,縣民鹹悵惜之。丁亥起,複赴吏部。會西城兵馬司指揮闕,于候補知縣中克期簡選。公適以兄負官帑將抵罪,倉皇出都謀借貸;兄雖得免議,而公已失簡選期,坐規避褫職,公怡然無恨色。嗣恭迎聖駕,恩旨復原官,仍發直隸補用,上吏即檄署宛平縣事。宛平為京縣,秩六品,公甫至而委用之,稔公才也。庚寅,奏補棗強縣知縣。棗強土沃,而俗好訟,公為治嚴明,情偽無所匿,獄牘遂稀。又除額外諸雜稅,而捐俸修葺棲流所,收養孤貧;冬月,複施衣施粥,全活甚眾。甲午八月,以宛平任內修建營堡報冊逾限,部議鐫級,當離任。代者遷延未至,而是時有逆匪王倫擾臨清,兩邑相距僅百里。羽書倥傯,公仍自竭力城守,彌月事定,而後赴京。蒙恩,仍以知縣用。時太夫人春秋已高,方謀奉親歸裡。而後需次會山東興城工,巡撫楊公具名奏公往補禹城縣知縣。地當孔道,公供應裕如而民不擾;凡吏胥陋規,悉汰除之。旋調任惠民,一如治棗強時,而強幹益力。戊戌九月遭母憂,以舊案未結,淹滯山左。至己亥六月罷官歸,而囊橐蕭然,至鬻其祖遺田葬親,聞者益服公居官之廉。

  癸卯,公子銜葵官山西,迎公就養。甲辰十月十九日卒於官署,年六十有二。配朱氏,先公卒。子三:長即銜葵,辛卯舉人,山西平陸縣知縣。次銜萱,候選州同,早卒。次銜蕙,己亥舉人,四庫全書館謄錄,議敘知縣。女二:一適同縣縱照旭,一字桐城金某。孫一,嵩齡。孫女二:一字英山金劭,一字銅山徐壯齡。銜葵等將以乙巳十二月十八日葬公于永堌祖塋,遣使走京師,乞餘為銘。余甲戌同年中,意氣豪爽、胸懷坦白者,惟公及朱編修筠、杜員外憲為最。每酒酣耳熱,議論飆發,四座聳動,覺光明磊落,鄙吝之意都盡。朱編修先逝,惟公與杜員外存。公今又謝世,回念舊游,晨星落落,傷矣。乃不辭而為之銘曰:

  抗議不阿,上官色動,而卒以見容,重公之才與守也;
  發唱驚聽,朋友氣攝,而卒以無忤,相信者久也。
  青山峨峨,石有時以泐;性情之真,則終不朽也。

  ▼廣東順德縣知縣鶴庵馮公合葬墓誌銘

  公諱履謙,字令聞。先世由山東壽光遷代州,以衣冠科第世其家,推為甲族。六世祖諱亨期,國初遭薑瓖之亂,有全城功,祀於鄉賢。高祖諱右京,以順治己亥進士,官湖廣荊西道,亦祀於鄉賢。曾祖諱雲奏,官廣西荔波縣知縣,以治行稱。祖諱慶曾,官陝西蘭州府同知,祀於名宦。父諱鐘宿,官中書科中書,又祀於鄉賢。名德相承,蟬聯五世,蔚然為士大夫望,更不徒以門閥為高矣。

  公承借舊業,以乾隆丙子舉于鄉,丁醜成進士,發山東以知縣試用。初署事濟陽,會大吏建大新橋,檄采楊木八千株。公慮為民累,且時方散賑平糶,物力亦未紓,牒陳其不便者數事。詞意懇惻,當事者竟不能奪。故在任僅數月,而至今有去後思。時兵部侍郎顏公希聲守濟南,後與餘同官閩中,偶述其事猶太息,稱強項令也。旋實授安丘。安丘素號難治,豪健者挾持影射,地糧多為所幹沒,積欠日增。公捕治渠魁五人,其弊立革。巡撫崔公稔公才,欲調治壽光。公以前代祖籍辭,崔公曰:「嚴正如子,即治本籍亦無私,何祖籍之避?」壽光故善訟,公履任後,開誠布悃,隨事化導,俾曉然知是非之不終淆,詭詐之無不敗。久而漸化,訐告之事遂稀。嘗語同官曰:「天下無化外之民,在守土者禦之以理耳。」蓋公之蒞事,隨地制宜,不以姑息縱奸頑,亦不以嚴酷傷和氣。故後以安丘舊案牽連致罷,山東人至今惜之。

  乾隆辛卯,恭祝萬壽,蒙恩復原官。丙申,授廣東海豐縣知縣。海豐多頂凶之案,公虛心研鞫,務究其隱微,即細事亦不草草。有婦人過麻瘋院,麻瘋者執而迭污之。官吏懼為所傳染,皆曰:「不得主名。」公乃全集麻瘋者,使婦人辨認,其獄立成。故民皆不敢為欺隱。己亥,署南澳同知。庚子,兼署歸善,俄調順德。順德多劫盜,公先嚴保甲,清其窟穴;又仿古法,使一家有警,鳴鉦以聞,聞鉦者以次相傳,互相救應,盜為頓戢。適有兄弟四人仇殺一家五命者,捕獲其三,逸其一。公百計追覓,得于鄰境叢箐中,鄰境攘為己功,賴聖明洞察,事乃白焉。

  丁未,綠事鐫秩。會有家庭之戚,哀傷成疾,遂不復出。至乙卯十月病卒,年六十有八。懷駕馭之才,未竟其用,論者悼焉。然即其所樹立者,已足見一斑矣。

  公元配劉孺人,婉順性成。事祖姑何太恭人、姑田太恭人,皆以孝稱。以癸酉七月卒,年二十有八。生子二:長步崐,乾隆己亥副榜貢生;孫曰淇瞻,嘉慶戊午舉人。次肇崧,增貢生;孫曰治平,國子監生;清聘,乾隆乙卯舉人;淑度、澧蘭,並幼。繼配梁孺人,賢淑和順,克紹前徽,以乙酉十一月卒,年三十有五。生子二:曰起儁,曰紹侖,皆國子監生。起儁子曰沂點、墨林,紹侖子曰雲林,並幼。

  公之長孫淇瞻,將以某年某月奉公柩與兩孺人合葬,乞餘為銘。余與公伯兄鶴窗同以甲戌登進士,余先兄懋園又與公同以丁醜登進士,知公素稔,誼不得辭。乃撮述行狀,佐以平日所見聞,敘次如右。銘曰:

  公之治理,可擬龔黃。
  又值聖代,登崇俊良。
  而坎坷以終,殆才與命妨。
  抑不於其身,蓄而為子孫之世昌。

  ▼振斯張公墓誌銘

  張氏、紀氏為世姻,所居相去不百里,親串往來,兩家之行事,彼此無不知也。余自雍正甲寅隨先姚安公官京師,至乾隆甲戌,又自從仕宦,迄今六十餘年,未嘗終歲居鄉里,姻戚乃多不相聞。惟張君鑒葊,娶餘從子汝倓女,於支派最近;鑒葊官兵部時,又與余同事,朝夕相見,知其家事亦最詳。往往聞侄孫女述其姑舅,與鑒葊稱其父母者,未嘗不慨然遠想,歎其有古人之風。迨鑒葊出守寶慶,值三苗弗靖,兵戈旁午,彼此音問遂稀。既而,連失怙恃,留滯荊南,日墨縗僕僕于營陣,益無自通音書。戊午八月,余扈從灤陽,忽於郵筒得一函,乃鑒葊以其先德墓誌相屬也。讀其狀,樸實真至。惟述家庭孝友之心,親朋周恤之事,與鄉党忠厚之風,初不飾為高節異行以炫耀耳目。嗟乎!鑒葊父母之教,具見於此乎?鑒葊父母之生平,其亦具見於此乎?蓋天下惟庸行為難耳。

  狀稱:封君幼穎悟,初就外傅,即記誦過人;學為制義,輒秀髮,驚其長老。十一二歲時,家所藏書披閱殆遍;稍長,旁涉書畫,亦蕭灑絕塵。計其才,掇青紫如拾芥。然祖母高太安人年已暮,又以一身嗣兩房:父奐遠公,母許太宜人;叔父鴻珮公,叔母畢太宜人,亦皆春秋漸高。慮侍養或有不至,遂輟業而親定省,怡怡色養,五老人均愜歡心。數十年中,家庭無幾微之芥蒂。至李太恭人,兩姑之間尤難為婦,亦始終無一間言。非天性純摯有出於常情萬萬者乎?

  狀又稱:封君篤愛三黨,周恤不遺餘力。如戴氏姊家中落,則分宅割產,資其婿之膏火,使得以成名。堂伯叔如瞻岳、中嶽公及族間伯叔兄弟侄孫輩,皆田宅與共,貨財與共,無纖毫之畛域。外家子孫貧不自存者,或給以資;欲讀書而無力者,招與諸子同課誦。太恭人亦時贊成之,無吝色,非《周禮》所謂「睦姻任恤」者乎?

  夫篤於所生而推及所生之所愛,天下之定理也。能篤於所生而推及所生之所愛,以聖賢論之,適足其本分而已;以常情言之,則知之易行之難。偶行一二事尚易,事事如是而終身不渝,尤難之難。如封君及太恭人者,雖曰庸行,抑亦足以傳矣。

  封君諱鐸,字振斯。始祖諱立生,由漷縣遷南皮。二世祖諱孝友。三世祖諱璿明,成化庚子舉人,官兩淮督轉鹽運司副使。四世祖諱繡,貢生,玉山縣主簿。五世祖諱繼宗,縣學生,誥贈戶部郎中。六世祖諱謐明,嘉靖丁未進士,官陝西按察司副使,崇祀鄉賢。七世祖諱以興,八世祖諱朝棟,並廩膳生。九世祖諱永清,太學生,崇祀忠義。高祖諱晟,縣學生。曾祖諱廷儀,貢生。祖諱莆,國子監生,考授州同,崇祀孝義。父諱璠,兼奉祀之叔父諱璲,並贈奉直大夫。封君生於雍正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卒於乾隆六十年九月二十日。太恭人生於雍正三年十月初二日,卒於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十四日,享年皆七十。子四:長甲震,乾隆庚寅副榜貢生;次奎震,優貢生;次丙震,庚子進士,官湖南寶慶府知府;次璧震。女四:適高鐘英、隋琮、李籲、劉有邰。孫十一。孫女七。銘曰:

  不仕養親,孝子之志。
  恤及三黨,仁人之意。
  毋以為如馬少遊,徒優閑以沒世。

  ▼德宏王公合葬墓誌銘

  乾隆壬子,畿南四郡麥不登。皇上軫念災黎,既發帑金八十萬,倉谷七十萬,命有司溥賑;複慮就食京師者或窘生計,詔五城分設飯廠十,又於城外增設飯廠五,各以禦史董其事。諸禦史仰體聖心,罔不實力經理。而王君秀岩分司廣寧門外之大井,路當沖衢,流民絡繹,尤擘畫盡心。余時為左都禦史,職司稽察。初以為秀岩籍隸南宮,情篤桑梓耳。既而,知秀岩太夫人在堂,秀岩每閱數日,輒于薄暮事竣後,疾馳歸省,且謀甘旨。太夫人見輒怒訶曰:「民轉徙如是,聖天子憂民又如是,汝苟夙夜勤勞,使均沾實惠,我雖日不再食亦甘心,僕僕來往何為?」秀岩自是不敢返。餘在台中每與同官談及,皆諮嗟太息,以為有古賢母風。

  後又聞太夫人之賢尚不僅此。蓋太夫人歸贈公時年十九。贈公性穎異,數歲即能解聲,偶出口成句,皆合詩格。父母以遠大期之,贈公亦刻自攻苦,寒暑無間。乃才高運蹇,不能博一衿,益發憤下帷,漸致瘵疾,竟齎志以沒。太夫人年僅二十五。贈公家計本薄,太夫人恐以治生妨誦讀,躬率家人,拮据操作。既而,歲終會計,所入終不敵所出,乃散遣婢媼,以一身嬰荼苦,並田租之事亦躬自檢察,使奸佃無侵漁,始粗自給。及贈公歿,遺孤長者七歲,幼者甫周年,太夫人上事老親,下撫諸子,心力殫瘁,殆晝夜無寧晷。然篤于骨肉,無婦女錙銖計較之私。贈公有姊適李氏,貧而早寡,太夫人迎與姑同居,服食皆使與姑等,以慰姑心。卒能完節,受旌表。又有妹亦適李氏,早歿,惟遺一女,孤苦無依。太夫人撫如己出,長為擇婿,厚其奩具而嫁之。論者以為人情所難。信哉其難也!

  太夫人幼即知書,經史皆能通大義。念贈公績學不遇,冀諸子成其志,督課頗嚴。童稚時,即口授句讀,不假外傅。遇故實可資勸懲者,必反覆申明,俾知法戒;或不率教,即涕泣而道之;所業有進,則啖以果餌,且縷述于姑前,冀得欣慰。故諸子皆刻自樹立,各有所成,而太夫人之心力則已殫矣。

  戊戌,秀岩以拔貢生廷試高等,授刑部七品官。太夫人以姑年老,留家侍奉。庚子,姑病卒。秀岩遣迎太夫人。太夫人以書責曰:「豈有姑服未除,遽離喪次,就子之養者耶?」人尤服其知禮焉。

  甲寅春,太夫人以疾卒。秀岩將奉柩合葬於先塋,以余同鄉且同官,乞銘于餘。余謂贈公之才學足以掇科第,而偃蹇名場終無所就;太夫人之節孝當膺旌表,而已受封典,格於成例不得請。孝子之心,皆未免有所歉也。然著籍博士弟子而沒世無稱者,天下不知幾萬億?贈公雖不遇,而公論終存,至今為人所悼惜,足以自傳。至旌典之設,表節孝也;太夫人之節孝既已彰彰耳目,亦足以自傳。然則,潛德幽光,久鬱已發,秀岩複何憾哉?其亦勉自樹立,使論者追溯淵源,益顯贈公、太夫人之德而已矣。

  贈公諱宬業,冀州南宮人。生於某年某月,卒於某年某月,年二十。以次子貴,贈奉政大夫,刑部安徽司員外郎。太夫人亦南宮人,生於某年某月,卒於某年某月,年七十三,亦以子受封。子三:長堯晉,廩膳生;次即秀岩,名堯恒,己亥舉人,官陝西道監察禦史;次堯典,廩膳生。孫四:廣文、錫命、會文、勳文。銘曰:

  鬱鬱佳城,我為勒銘。
  銘無愧詞,我得於鄉評。

  ▼允修趙公墓誌銘

  公諱充德,允修其字也。先世自小興州遷易州之北奇村,遂著籍。高祖定民公官滑縣訓導。曾祖余慶公、祖雪友公、父闇公、公,皆歲貢生。余慶公慷慨,喜任恤,嘗破產以紓族人之難,鄉里稱厚德,僉曰:「趙氏且浸盛。」

  公天性醇謹,而讀書敏悟,好為深湛之思。年十九入州庠,與兩弟日以學問文章相砥礪。兩弟先後餼于庠,公亦文譽日起,視掇科第如拾芥。乃以親喪哀毀兩目,遂漸翳,誦讀頗艱。又自與伯父析箸後,獨搘門戶,不復能專意下帷。然督課弟侄,親為講授,家塾咿唔之聲恒夜相答也。後,年過五旬始舉子,即今中書科中書鉽,雖鍾愛至極,而訓迪則必以義方。故鉽雖少孤,而秉公之遺訓,十餘年來,能刻自成立。其官京師也,自奉職以外,不征逐交遊,不趨營進取,亦不以奢麗相誇耀,循循矩度,與鄉里寒素同。古雲「以言教者訟,以身教者從」,觀公之子,不可見公之生平乎?

  余又聞,公篤於家庭。季弟以末疾廢,不能自治生產,公代為經理,與己事同。趙氏祖墓舊無祭田,公獨力營置,不以諉宗族。比其將歿,猶分資於親黨之貧乏者,而後屬纊。是數事者,于士大夫為庸行,而實為恒情之所難。世固有廁身黨塾,而于孝友睦姻之風茫乎無聞,視公之所為,何可以倍蓰計?趙氏之浸盛非其驗歟!

  公凡三娶,元配王宜人,繼配李宜人,皆無子,早世。又繼配王宜人,淶水儒家女也。父兄皆先逝,母氏與嫂並茹荼守志,故宜人習聞閨訓,幼即端莊。及歸公,事舅姑,睦娣姒,始終無一間言,而治家尤嚴肅有法度。就養京邸,猶躬自紡績不輟。遺孤之不忘庭訓得以自立者,宜人之力為多焉。公生於康熙丙戌七月,卒於乾隆癸巳正月,年六十有八。宜人生於雍正癸卯五月,卒於乾隆丙午三月,年六十有四。子一,即鉽。孫三:汝為、汝弼、汝楫。

  鉽將以乾隆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啟公之壙,以母王宜人合葬。以余誼居桑梓,知公及宜人之行事為詳,乞文以勒幽壙。餘不獲辭,因摭陳梗概而系以銘曰:

  以勤儉律身,以忠厚待人。
  其禮之循,其德之醇;
  其德之醇,其福之因。
  遺澤綿綿,將逮厥子孫。
  善必有征,視此銘文。

  ▼副榜貢生敬涵雷公墓誌銘

  乾隆甲午,太湖雷生之滎舉於鄉。典試者,長沙劉洗馬權之也。洗馬庚辰會試出余房,故率所取士來謁。雷生居其間,獨衣冠質樸,如鄉塾儒生,心竊器之。雷生數以詩文來請益,與之語,性情真摯;察其行事,皆篤實,無名場奔走態;談論或至夜分,終無一語及雜事,心益器之。家奴或竊笑其迂闊,餘弗為意,雷生亦弗為意,故雷生數往來于餘家。一日,跽奉其父敬涵先生行狀,乞餘為志。夫子弟之所行,父兄之所教也,耳濡目染,不必揣摩而自符。雷生之為人如是,計先生亦必刻意篤行如古君子。及檢狀,果與所預測者合。

  蓋先生少而喜讀宋儒書,又喜讀先秦、兩漢之文,故立身端謹,雖友朋燕處無慢色。或聞媟語,即改容相對,友朋咸敬憚之。其為文,吐棄凡豔,遊思冥漠,往往椎幽鑿險,奇幻不測,而大旨一軌於正。

  甫弱冠,為交河王坦齋先生所賞,拔入縣庠。坦齋故李文貞公之高弟,學有端緒者也。辛酉鄉試,同考官蘭溪趙君得其卷,歎未曾有。然竟以額溢置副榜,惋惜甚,恒惓惓于先生。會趙君遷泰州牧,先生往謁。有為人誣訟者,知趙君重先生,挾金求先生居間。先生峻拒,然心知其誣,竟委曲為白之。趙君卒不知有饋金事,被誣者亦卒不知白自先生。論者謂,不受賂請,此稍自愛者所能;不受賄而仍不避嫌,其用心加人一等矣。平生不輕涉公庭,然遇當言者必於眾中力言。官是土者恒以是重先生。蓋有所不為,而後可以有所為,其故不在臨時也。

  事親至孝。父歿,謀葬地,足為之繭;病垂危,猶恐貽老母憂,相見必強作差減狀,淚不自製,則詭稱目疾。于兄弟及諸侄最友愛。戊辰,疫氣大作,舉家病者呻吟床褥間,歿者兩柩在殯,親族不敢相過問;先生晝夜營救,無所避忌,亦卒無所傳染。明僉事介公先生,先生之曾叔祖也。與周仲馭同遘馬、阮之禍,世稱忠義。祠墓歲久漸蕪,先生獨力任修治,不以諉族黨。於族黨秀者,勸讀書;樸者,勸治生;貧不能婚嫁者,周恤其乏,不以昭穆既遠視為路人。其篤志為善率類此。使其得一官,治一邑,於物必有所濟,於國家必有所報稱。而年僅四十遽卒,所得軼事僅此,命也。

  雷生嘗述其論文之語,謂:「文心欲苦,文興欲豪,文律欲嚴,文機欲活。」可謂得鳴筆之要領,非不可以致一第,而卒坎壈不遇,亦命也。

  然其人則卓然可傳矣。余雖不及識先生,然因雷生之狀知先生,又因雷生為人以信先生,質諸曾識先生者,庶幾無愧詞乎?

  先生諱大錯,號函區,敬涵其字也。先世豫章人,明初有諱溥者以武功鎮守太湖,子諱□,官太湖訓導,因隸籍。高祖士吉,明庠生,載邑志《孝友傳》。妣吳氏,明崇禎壬午,獻賊陷城,不屈死。曾祖荷祚,妣詹氏。祖廷謨,附監生,妣章氏,崇祀節孝祠。父豐聲,庠生,習程、朱學,語在邑志《儒林傳》及《蘭溪趙君傳》中。母阮氏。配餘氏。子三:長即之滎;次之求,邑庠生;次之治,早世。女四:長適邑庠生曹錫三,次適馬慶鐘,次適選貢李聲溢,次適監生路貽理。孫男六:長秉植,邑庠生;次秉槃,業儒,俱之滎出。秉業、秉祝、秉概、秉忠,俱業儒,俱之求出。孫女四:一適邑庠生周渟,一適路義,俱之滎出;一適餘德寬,一適周春茂,俱之求出。曾孫四:一元、仁虎俱業儒,秉植出;志燦業儒,志煌幼,秉業出。今葬於城東某山。銘曰:

  貴賤壽夭,天所命也。
  立身行己,則在人自立其志也。
  嗟哉!先生固不藉乎一第也。

  ▼交河縣歲貢生友菊蘇公合葬墓誌銘

  漢馬少遊有言:「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鄉里稱善人,足矣。」其從兄伏波將軍涉歷艱難,恒思是語,似其事易為也。然「善人」亦豈易為哉?士大夫或遭逢變故,激成奇節;或邂逅際會,建立功業,多成名于一事一時。若庸言庸德,共見共聞,而終始一生,不為鄉里所訾議,則非旦夕之故矣。余嘗志南皮張公振斯及先兄晴湖之墓,皆取其醇謹終身,言行無玷,足當少游「善人」之目。今複得一人焉,曰蘇公友菊。

  公諱蘭成。始祖諱盛,當明中葉,自山東陽信遷交河,四傳至廩膳生諱九經,均潛光未耀。五世祖諱養民,以選貢官山西興縣知縣,贈中大夫。高祖諱美大,廩膳生;曾祖諱鐮,順治戊子拔貢生,考授通判,均贈通議大夫。祖諱琠,康熙甲戌進士,官貴州思南府知府。父諱晊,康熙癸巳舉人,候補太常寺博士。晚歲得公,珍惜甚至。而公自幼無驕縱意,性至孝友,門以內無間言。其尤為人情所難者:博士公有再從侄孫曰載臨,愛之如子,撫養於家,越十載乃生公;七歲入家塾,即與載臨同硯席,雍睦無間。後載臨嬰弱疾,公推博士公之愛,捐金千余市參桂,無少吝惜。比其歿,喪葬皆有加禮。周恤其寡妻尤為篤摯,所需者不使有錙銖缺。今公歿,而載臨之妻尚存,每一言及,未嘗不涕淚交頤也。平生儉樸,衣食取溫飽而止。然篤于任恤之誼,周濟貧乏,不可縷舉。其尤著者,乾隆己卯秋,河水暴漲,田廬且不可保。公懸金鳩眾,合力築堤堰,晝夜督視,不遑寢食,人賴以無恙。甲午大旱,公出粟賑貸,多所全活。即此數事,公之為人可概見。使出而仕宦,於物必有所濟,而素志恬靜,竟以明經終於家。

  元配陳夫人,獻縣候選通判諱肖孫之女。陳氏自簡肅公以來,世傳禮法,以忠厚為鄉黨典型。閨門之內,尚勤儉,敦雍穆,亦為親串所矜式。夫人耳目濡染,幼嫻內則。于歸後,修舉婦職,家正厘然,無敢蹈世俗浮薄習者。晨昏定省,尤能得堂上歡。生一子一女,遽早逝。公繼娶河間王夫人,能守夫人之家法,中外稱賢,即夫人可知矣。公生於雍正己酉五月,卒于乾隆丁酉正月,年四十有九。夫人生於雍正丙午正月,卒於乾隆庚午七月,年二十有五。子二:長肇輿,乾隆丁酉拔貢生,候選直隸州州判;次肇軫,廩膳生,出為公弟荃成後。女一,適獻縣紀汝僩。孫三:長元翰,附學生;次元翬,嘉慶辛酉舉人;次元翼,廩膳生。孫女一,適獻縣陳菼。曾孫五:長啟綬,次啟緯,次啟縉,次啟紱,次啟組。曾孫女四。

  肇輿早卒,其子元翰奉繼祖母之命,葬公于某原,陳夫人祔焉。不以餘為弇陋,攜行狀走京師,乞銘于餘。余多年宦遊,未及識公,然所居相距僅一舍,知公行事頗悉。陳夫人于先祖母為姑侄,于先姚安公為表兄妹,至親之誼,亦不敢以固卻。乃綜述梗概,而系以銘曰:

  一鄉善士,公其庶幾。
  我志幽宮,亦竊附林宗之碑。

  ▼伯兄晴湖公墓誌銘

  公諱晫,晴湖其字。系出江南上元,遷景城已十七世。公居第十四世,為先姚安公之長子,昀之伯兄。績學不售,以歲貢生終。今志墓稱公,用漢故民吳公碑例也。

  公性淳實淡靜。視仕宦之富貴、文章之名譽,如流雲逝水,泊然無所動於心;視人事之機械變詐,亦如電光石火,一瞥即過,漠然無所介於懷。故恒默默自守,不甚與世相酬應。嘗言:「每衣冠見客,如臨一大敵。不知君輩營營,何以堪此?」其學似近于黃、老,然篤倫常、謹言行,毫不越聖賢之規矩,又異乎六朝放達狂縱不羈。

  先姚安公凡三娶。元配安太夫人,以康熙丙戌生公。繼配張太夫人,無出。又繼配張太夫人妹,以雍正甲辰生昀,故公長昀十八歲。幼時提挈保護,逾於所生。昀七八歲以前,初不知與公異母;稍長雖知為異母,然家庭之間,晨夕相對,絕不覺有異母意也。則公於骨肉之間,他可類推矣。性至儉樸,一敝裘衣至十餘年。飲食起居宛如寒素,然能一介不妄取。姚安公以雍正乙卯官戶部,即以田產委公,時家猶未落,物力頗有贏。迄乾隆甲戌,姚安公自雲南終養歸,凡二十年,無一錢入私篋。婚嫁其子女,特粗具簪珥衣裳耳。庚申,為昀娶婦,乃費至數百金。曰:「此非有意為厚薄,愛有差等故也。」此雖細故,然豈常情之所能哉?自少至老無二色。昀頗蓄妾媵,公弗禁。曰:「妾媵猶在禮法中,並此強禁,必激而蕩于禮法外矣。」平生為文,宗胡思泉,理法謹嚴,屢躓名場,終不悔。昀好為議論馳騁之文,公弗善,亦弗禁。曰:「爾將以功名娛老親,是亦可也。」然則,公拘守尺度,雖若不甚究世務,固未嘗迂闊固執不近人情。其抱負正未可測也。

  娶河間縣候選州同賈公貞符女,性情與公同,行事亦與公同,稱德配焉。公以乾隆丁酉卒,年七十有二。嫂先公四年卒,年七十。子六:汝備、汝倓,皆監生;汝價,縣學生;汝來、汝侃,皆監生;汝健,歲貢生。女二:長適大城馬氏,早卒,婿之名亦佚;次適任丘高質璉,官安徽鳳台縣知縣。孫十六:樹楍,乾隆己亥舉人;樹聲、樹勳,並縣學生;樹森,監生;樹發,縣學生;樹磐,監生;樹棨,縣學生;樹言,業儒;樹榮,乾隆壬子舉人;樹棽,縣學生;樹碩、樹懋、樹確、樹□、樹隨、樹伍,皆業儒。孫女十二。曾孫十四。曾孫女十三。今其長孫樹發等,將以嘉慶丙辰十一月合葬于景城祖塋,昀乃揮淚而為銘曰:

  考其心跡,類馬少遊。
  故浩浩落落,與物沉浮。
  我勒貞瑉,光發其幽,然非其意之所求。

  ▼一侄理含暨配張氏墓誌銘

  堯峰先生有與友人書曰:「志銘草就,即附上,儻即刻石,篆蓋及志文首行宜但雲某銜某府君,慎勿加『暨元配某孺人』字。此近世無識者所為。凡唐、宋、元諸大家皆無之,前明成弘以上亦然。蓋女子從夫,故祭曰『祔食』,葬曰『祔葬』。凡祔食者,惟立男屍無女屍,亦此義也。」余考唐劉伸志張君平墓,首行題「清河郡張府君夫人安定郡胡氏合祔墓誌銘」,則此例不始于明季。然單文孤證不足為憑,究以汪氏為定論,余作志文皆從其例。今志亡侄理含墓,乃竟夫婦並列者。

  理含,名汝備,先姚安公之塚孫,先兄晴湖之塚子。少從安實齋先生游,好為奇崛之文,故不中有司程式。將以國子監生應鄉試,竟齎志以沒。平生循謹無過失,然無卓絕之行可勒金石也。

  其婦張氏,則武強舊族之女,年十九而寡:持服三載,不去衰麻;孀居三十七載,雖酷暑未一解衣睡。對舅姑則婉容,退即端坐如枯木,婢媼有從之數十年者,未見其嬉笑也。理含兄弟六人,居同宅而別院,婦獨與舅姑同院居,終日侍奉無倦色。姑患病瀕危,夜焚香泣涕禱佛,遂終身茹素。理含未有子,初歿時,視含殮畢,即泣拜舅姑前,又回拜諸弟,求為立後,必得請而後起。故仲弟之子樹發,就繈褓中指與之。婦愛逾所生,而教有義方,督課不少假借。今在庠為名諸生。乾隆壬寅,有司以上聞,得建坊旌表。越四年乃卒。彌留時屬樹發曰:「舊塋地狹,諸妯娌先卒者已各蔔兆域。汝父棺尚厝,汝必移與我棺同葬姑舅旁,冀魂而有知,定省如昔也。」

  嘉慶己未,樹發將遵遺命,合葬于祖墓之側,乞餘為銘。世之論者謂:「節孝為女子本分。」是則誠然。然忠臣孝子遭遇非常,或感天地而動鬼神,要亦分所當為耳。彼青燈忍淚,白首完貞,淒風苦雨,閱數十年如一日,非心如鐵石者不能。千百人中能盡本分者有幾?烏可以庸行易之耶!論者又謂:「貧賤之家節孝難,富貴之家節孝易。」然以境遇論,貧賤者身無所倚,仰事俯畜無所資,其艱苦誠為至極。以人情論,則艱苦者無逸志,而富貴者席豐履厚,以蕭索孤寂之身,日見繁華奢麗之事,姑姊娣姒寒暖迥殊,則炫而易搖;僕隸婢嫗炎涼各異,則激而生悔;且珠玉錦繡之身,其勢必不能耐勤苦,則奉養難;無父之孤坐擁舊業,易入遊冶之場,則教子尤難。今理含之婦能始終一心,以媳而代子,以母而代父,所為不加人數等乎?其葬也,於理當志。既志其婦,自不能不系其夫;徒書其夫,又不關作志之本意,自不能不夫婦並列。言豈一端,要各有當,其斯之謂與?

  理含生於雍正己酉五月四日,卒於乾隆戊辰閏七月十一日,年二十有一。婦生於雍正辛亥六月二十六日,卒於乾隆丙午三月二十一日,年五十有六。嗣子一,即樹發。孫五:煐忱、煐恬、煐愔、煐憲、煐恪。銘曰:

  同穴之願,今則已償。
  鐫石幽宮,於夫有光。
  我無愧詞,汝亦無愧於表章。

  ▼劉文定公配許夫人墓誌銘

  先師劉文定公以清介聞天下,元配許太夫人亦以勤儉端嚴,士大夫推女宗。論者謂:文定之清介由太夫人之內助,故室無交謫,得以行其志;太夫人之勤儉端嚴由文定之家法,故齊心同願,亦得以行其志。是固有然。然古來名臣列女,立身皆各有本末,各從其性之所近與心之所安。文定雖不得太夫人,其皦然不染,決不改其操;太夫人雖不遇文定,其刻苦自勵,亦決不易其素。其適為伉儷,特天作之合,使相得益彰耳。實則太夫人之行事,足以自傳。故文定之葬既自有志,太夫人之合葬,青垣兄弟又別以志屬昀。昀按古金石例,凡合葬之志皆不題婦氏,統於夫也。近代乃夫婦並題,然率如附傳之體,無可述者多也。其能自以志傳者,必有堅苦卓絕之行不可以磨滅。今太夫人之行可謂堅苦卓絕矣,此而不文翰墨,奚述哉?

  太夫人與文定生同裡,幼端重而明敏,為父所鍾愛,不輕許人。見文定而器之,因締姻好。文定時方為諸生,室廬狹隘,不能親迎,乃贅于許氏,太夫人不以貧為戚;間日一定省舅姑,不以來往為勞。乾隆丙辰,文定舉制科第一,入翰林,親党交賀,亦不沾沾喜也。迨奉親就養至京邸,理庖廚,侍起居,皆身任其事如未貴時。姑方失明,動履需人,恒手自扶掖,未嘗一委於婢媼。所生子女十,自乳者六,仰事俯育,已日無寧晷;然摒擋家務,纖芥必周。文定雖遭逢聖主,洊至卿相,而食指日繁,廩祿恒不給。太夫人經營擘畫,事事親治:或一飯數起,或日昃不得食。文定每四鼓入直,雖甚寒暑,必先起,具茗粥,整衣冠;又必持燈,視門戶廚灶而後寢,數十年如一日。嘗語諸婦曰:「婦人無外事,然需識大體。詩禮之家,往往解吟詠、工翰墨,而井臼操作、米鹽瑣屑,皆視為末務,則主中饋者謂何耶?」七旬以後,康健轉加,鹹以為老而復壯。太夫人曰:「老寧有復壯理?或邇來以家政委子婦,得安逸耳。」然則七旬以前無一日安逸,可知矣。

  天性澹泊,自章服以外,無珠翠錦繡之飾。或詣親串家,不相識者不知為一品命婦。紛華之習尤所厭薄:吉禮或遇演劇者,輒托故謝去,似落落不可近。然貧親友居停於家者,時其飲食,療其疾病,委曲體恤無不至。有年老畏寒者,冬月必熾炭於爐,手自分給,日以為常,慈祥之意藹然也。待僕婢至寬,惟造言構釁者必斥責之,後亦不復追論。然教諸子則甚嚴,恒勉以刻自樹立,繼父志,報國恩。或偶過失,雖年長亦不少假借。丙午,□□由中書舍人出為廣西同知,太夫人曰:「廣西雖遠,吾不以阻隔為憂。惟民社至重,汝父嘗言,深為汝念耳。」甲辰,□□以南巡召試授中書舍人,太夫人曰:「吾家雖無田園,而祠墓皆汝父所創修,恐日久就荒。其且家居,俟經理有緒乃就銓。」己酉,青垣官禮部侍郎。當扈從避暑山莊時,太夫人有恙,青垣不能無顧戀,太夫人曰:「在官奉職,理所當往。吾疾行愈,無慮也。」其明于大義,有士大夫所不及者矣。故昀嘗謂:太夫人之治家,事事不苟,使為丈夫,治一邑必一邑治,治一國必一國治。太夫人之居心:先義而後利,先公而後私,使為丈夫,可以為孝子,為忠臣。惜哉,其在閨閣也!然惟在閨閣,斯益足自傳矣。

  太夫人生於康熙乙未九月八日,卒於乾隆己酉九月十二日,年七十有五。卒後五年,門下士河間紀昀,敬為墓誌而系以銘曰:

  梁木之摧,今三十二年;
  牛眠蔔地,今星五周天。
  金昆玉友並登雲路,而宦橐皆蕭然。
  豈非秉母之訓,故不失父之傳?
  鬱鬱佳城,曖曖長阡。
  一黼一佩,神棲其間。
  殆類乎冰壺秋月,相照映於九泉。

  ▼祭四叔母文

  維乾隆五十有五年,歲次庚戌三月十八日戊戌,經筵講官、禮部尚書兼文淵閣直閣事第四侄昀,敬遣第三子汝似婦井氏,以剛鬣柔毛、清酌庶饈之奠,致祭于四叔母尊靈。曰:

  先太夫人娣姒三人,先太夫人謝世,三叔母高太宜人暨叔母皆康強。昀既失怙,視兩叔母如母,兩叔母之視昀亦猶子。三叔母先逝,惟叔母存,昀視叔母益親,叔母之視昀亦益親。數十年來,昀一官匏繫,不能時時侍左右。欲迎叔母至京師,一展積慕,叔母又患風痹不得來;惟歲得恩賜,輒馳奉叔母,博老人一開顏而已。然叔母積病之餘,猶手制履襪佩囊之屬以寄昀,昀捧之感且愧。擬後三年叔母七旬,當乞言于長安士大夫,具一卮稱慶。而春間奴子來京,稱叔母病加劇,昀心方怦怦,俄從孫樹楍、樹珊上公車,言叔母病且不起。急謀遣人往問,會奉稽察場屋之命,匆匆未及遣,訃音已至。自今以往,先太夫人之娣姒無一人存。昀不能見先太夫人,姑以見兩叔母如見先太夫人者,從今並亦不得矣。昀獨何心能不悲哉!尤可悲者,叔母子四人,羲輪弟先卒,又李曉、蒼複相繼卒,近東白弟又卒。叔母自病至歿,惟兩寡婦、一寡女,率諸孫侍疾,竟無一子視含殮。猶子四人,昀胞兄晴湖先卒,從兄懋園、坦居亦相繼卒,存者惟昀一人。既隔越五百里外,不能親往理喪務,又不能匐伏穗帷恭奠一觴,昀之抱痛更何如哉?子婦井氏,本叔母之外孫女,適歸寧還裡,得與其母同送靈斿。謹遣代薦芳醪,略抒沉痛。然昀悲慕之忱,終鬱結而不能宣也。

  ▼祭理藩院尚書顯庭留公文

  維聖人作,萬里梯航;維典屬國,經紀遐荒。維老成人,綏徠有方;維職任久,擘畫彌詳。維帝乘乾,景祚其昌;降雨出雲,厥理有常。維公挺生,以贊懿綱。維前丙辰,公始擢揚;迨今丙辰,公乃雲亡。甲子循環,數適相當;其生其逝,歲月彰彰。信由岳降,為國棟樑。

  公之武略,見於西域。虎視鷹揚,幕南幕北。依什庫爾,奮摧勁敵;沙磧雲黃,冰天月黑。梟嘯鴟吟,豺跳狼擲;風塵澒洞,烽煙絡驛。公搗其堅,四戰四克;氣吐虹霓,心輕鋒鏑;揚刃摩天,鳴弰沒石。象王蹴踏,百獸辟易;金鳷擘海,妖鳥屏息。露布奏功,太常紀績;賞延世爵,受無愧色。

  公之經略,見於西藏。井絡疆袤,坤維勢壯。坼地洪流,捎雲巨嶂;蠶叢魚鳧,未窮其曠。殊風貿俗,詭態異狀。佛國東移,釋宗演唱;是曰梵天,是曰法相;部族皈依,如瞻金像。聖代龍興,占風內向;護法戢民,賜以保障。疆以戎索,鎮以玉帳;公荷倚毗,屹然大將。其土沃饒,爭亦易釀;其人獷悍,性亦狙誑。節制得公,如材得匠:外因佛法,消其詐妄;內宣聖教,導以禮讓。因俗而治,寬猛胥當;以大金鉤,馴伏狂象。帝曰班超,遠逾任尚。用理諸藩,允孚人望。

  聖代皈章,古所未有;章亥莫步,微論白阜。蟾窟吐月,龍庭戴鬥;虎節往來,雁臣奔走。琛贐有期,競先恐後;如百川水,匯於海口。公領是職,閱時已久:諸部單于,舊皆儕偶。相見道故,欣然握手;彼若弟恭,公若兄友。其世交者,十恒八九。歲時見公,膜拜稽首:執子侄禮,公立而受。隨公指揮,如指隨肘。蓋公和氣,耽於醇酒;且公清操,貧甘菘韭。藹然有思,介然有守;宜其心折,敬茲黃耇。謂公厚德,宜登上壽;胡未茹芝,遽驚生柳?

  維公出世,本再來人;示壽者相,現宰官身。故於淨土,具有前因:衣披一品,緣謝六塵。樹精進幢,轉大法輪。心月無翳,性海無垠。非非想天,妙契其神;無無想地,自返其真。偶來偶去,甯罥荊榛;不生不滅,寧有悲欣?惟我故友,夙忝交親;忽聞殂謝,難免酸辛。悵望靈斿,灑淚沾巾。穗帷肅肅,肴酒敬陳;冀從世法,歆此芳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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