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聖嘆 > 金聖嘆批評本西廂記 | 上頁 下頁
請宴


  我從來心硬,一見了也留情

  心有動於所見者,亦非無情人矣。夫心硬則情難移矣,乃一見而留情焉,張乎其亦有心於紅否耶?若曰:今而知天下之足以移情者,匪直佳人為然,即才郎亦複爾也。意中言何即知否?蓋丰姿韶秀,無論有心者見而相思相愛焉,即漠然無心於斯,而當亦既見止,情亦有難以自主者矣。

  據張生之相貌才性,豈獨引動我鶯鶯乎?鶯鶯國色天香,每對鏡而自憐,天豈獨生其貌,而不歌「好逑」于「君子」?雅倩。吟風弄月,亦搦管而自奇,天豈獨賦其才,而鮮偕折桂之玉郎?則其見張生而留情焉宜也,若夫我,則何如乎?

  名門婢子,我貌亦甚平耳,謙得好。既非若傾國傾城者擅美於當時,雖有擲果之車,能不撫心而自愧?深閨侍妾,我才亦甚拙耳,又非若柳絮舞風者著聞於一世,雖有江皋之贈,百媚橫生。亦竊問心而自漸。

  若是,則臨邛之琴,我不聞也。有女不懷春,多負求凰之客矣。居然貞節女。抑執拂之奔,我無與也;標梅不傾筐,無為庶士之待矣。何也?我從來心硬故也,乃一見張生而竟如哉?軟嗒嗒怎把手抬。

  雙蛾不畫,默鎖春山,豈真寂然無情乎?第以心匪石而可轉,我從來如是耳。至於今而忽變於崇朝,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有不覺神為往而魂為飛也。真情現矣。

  吉士誘之,無使吠,豈真匪我思存乎?第以心匪席而可卷,我從來若是耳。偏露馬腳,令紅娘生色。至於今而忽易於一旦,淑人君子其儀一兮,有不禁目為招而情為怡也。

  自見於梵宮,而此情動矣,真個動。然猶以邂逅之間,未便為芍藥之贈,今則覿面相親,亭亭玉立,雖欲哽吾心焉而不得。夫翰苑儀容,忽下湖陽之絳,援古作證,狡繪女郎。向竊笑其鄙也,而今無庸矣,女子善懷,情不相遠矣。

  自見於寺警,而此情又動矣,然猶以倉皇之際,豈暇為彤管之貽。今則笑話相迎,彬彬爾雅,即欲硬吾心焉而不能。夫褚郎美秀,忽來山陰之珮鐺,向竊嘲其穢也,而今無庸矣,玉人可懷,情略相同矣。自為供狀,好。

  —見了,也留情,況我鶯鶯如之何勿思?反扯小姐,更乖。

  口中話著,心頭想著,落花有意隨流水,不知流水有情戀落花否?料小情郎必不爾爾。

  端詳可憎

  極言可愛之狀,觀者無徒得其略也。夫雙文之可愛,誰不知之,而紅顧曰「可憎」,蓋言可愛之不足以盡其美耳。張于交頸之時,其真能端詳否歟?且天下負奇之物,令人一望而盡者,必非其至者也。若夫天姿迥異,媚態橫生,此在居恒無事,尚且挹之莫窮其致,絕肖小紅口吻。而況際爾情融洽之會,而漫曰:吾略觀其大概也。

  如款款輕輕,吾之為彼計也則然,而更有為先生計者。嬌姿婀娜,難逃才子之目,第恐燕爾新婚,雖顧盼多情,而婉兮孌兮之致,為藻鑒之所遺者或多矣。弱質輕揚,自飽文人之眼,第恐幽會初濃,雖極意周旋,而半推半就之態,為領略之所餘者不少也。

  曩聞先生喬寓時,曾以「可憎」謂之。斯固愛之而不能言,言之而不能盡也。而吾于此,尤願先生其端詳焉。

  從來觀人於靜,不若於其動之為得也。靜則寂處深閨,未免拘束,動則畢之達矣。望若諒瑤,可憎者其鼻耶?搦如弱柳,可憎者其腰耶?櫻桃紅破,可憎者其口耶?不知亂我心曲,擬議雖工者,更自在五官四肢之外,文從千思香想中來。使非潛心徐玩,奚能使一心無留良也。

  觀人于常,不若於其乍之較著也。常則婉轉從容,猶多率意,乍則其真露矣。鶯歌清脆,可憎者其音耶?淡白梨花,可憎者其容耶?秋波忽轉,可憎者其目耶?蕭疏之致,有如洞庭初波,木葉微落之時。而不知透人骨髓而彷佛終難者,別有在聲色視聽之表,使非息心領受,奚能盡彼美之底蘊也。

  以兩地不世之姿,比入情。一旦而天作之合,則端詳正不獨在爾。顧女子有懷,而置身汗顏之地,自顧且不暇,遑問他人歟?

  以抵樂慢想之癡,一旦而取諸其懷,則端詳又甯容複少。夫有女如雲,而良夜迢遙之會,當前或失之,尚堪追悔歟?句句是過來語。

  雖良姻初締,日久則無所不知,妙。而嫩蕊方開,過此正難以多得。更妙。如以餘言不謬,唯先生其留意焉。

  婉轉言之,令人如醉如癡。有此俊婢,張生得不長跽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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