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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之三 賴婚(1)


  《賴婚》一篇,當時若寫作夫人唱,得乎?曰:不得。然則寫作張生唱,得乎?曰:不得。然則寫作紅娘唱,得乎?曰:不得。胡為其皆不得也?夫作者當時,吾則知其必已熟思之也。如使寫作夫人唱而得,寫作張生唱、紅娘唱而得者,彼亦不必定於寫作鶯鶯唱者也。蓋事只一事也,情只一情也,理只一理也。問之此人,此人曰果然也,問之彼人,彼人曰果然也,是誠其所同也;然事一事,情一情,理一理,而彼發言之人與夫發言之人之心,與夫發言之人之體,與夫發言之人之地,乃實有其不同焉。有言之而正者,又有言之而反者;有言之而婉者,又有言之而激者;有言之而盡者,又有言之而半者。不觀魯敬薑之不哭公父文伯乎?實同一言也,自母之口則為賢母,自婦之口即為妒婦。觀其發於何人之口,人即分為何人之言。雖其故與今之故不同,在而發言之人之不可不辨,此亦其一大明驗也。有言之而正者,如賴婚之事之情之理,自張生言之,則斷斷必不可賴,如云:「非吾所敢望也,實夫人之許也,曾口血之未乾而遽忘於心與?」此其正也。若自夫人言之,則必斷斷必不可不賴,如云:「非吾之食言也,惟先夫之故也。雖大恩之未報,奈先諾於心與?」此則言之而必至於反者也。有言之而婉者,如此事此情此理,自鶯鶯言之,則賴已賴矣,夫複何言?如云:「欲不啼則無以處張生也,今欲啼又無以處吾母也!母得無曰:母一而已,人盡失也。故不啼與。」此其婉也。若自張生言之,則賴已賴矣,夫複何忌?在夫人既不能以禮而自處也,安望我獨能以禮而處人也?夫人得無曰:「雖速吾訟,亦不汝從,而怙終與?」此則言之而必至於激者也。有言之而盡者,如此事此情此理,自鶯鶯言之,則夫人賴矣,吾奈何賴?如云:「母之賴之,是賴其口中之言也。若我賴之,是直賴吾心中之人也。吾賴吾心中之人,將使彼亦賴彼心中之人與?」此其盡也。若自紅娘言之,則夫人賴矣,誰又不賴?如云:「夫人之口中,則不合曾有此言也。若小姐之心中,必不合曾有此人也。使小姐心中遂已真有此人,豈小姐亦早願為此人心中之人與?」此則言之而止得其半者也。是何也?事固一事也,情固一情也,理固一理也,而無奈發言之人,其心則各不同也,其體則各不同也,其地則各不同也。彼失人之心與張生之心不同,夫是故有言之而正,有言之而反也。乃張生之體與鶯鶯之體又不同,夫是故有言之而婉,有言之而激也。至於紅娘之地與鶯鶯之地又不同,夫是故有言之而盡,有言之而半也。夫言之而半是不如勿言也,言之而激,是亦適得其半也。至於言之而反,此真非複此書之言也,彼作者當時蓋熟思之,而知《賴婚》一篇必當寫作鶯鶯唱,而不得寫作夫人唱、張生唱、紅娘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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