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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忠亂蜀本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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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春,獻賊大掠湖南。遇左良玉兵戰敗,遂盡擄湖南船隻、居民,自夷陵挽舟入川。時流賊所擄百姓數十萬逆流而上,日行一、二十裡;舟中乏糧,饑死大半。使川中能扼險而守,夔門三峽之險,雖百萬之眾不能逆溯而上也。時巡撫陳士奇在重慶,有餉數十萬;議者請發餉徵兵,守夔關一帶。士奇曰:「縻費朝廷之餉,異日難以消算;我雖賣身,不能償也。」由是,坐視獻忠入川。由夔州曆忠、萬,所在軍民望風奔逃,並無一矢相加遺者。 甲申六月,獻忠兵至重慶;城中鄉紳大家具先以家口逃出城外。瑞王時自漢中避賊來,亦在城中;知賊信緊急,亦欲出城,士奇執不可。及賊至城下,士奇茫然無策。賊圍城之第一日,命一人至城下說降;城中守者不應。第三日,賊命兩婦人裸體在城下穢罵,城上亦不解何故。重慶城三面臨江,皆石壁;至西南,有磚城數十丈。賊就其處挖掘,入火藥數石轟之,城崩十餘丈,磚石皆飛入雲際;賊乘勢破城。城三面臨江,賊從一面來,城中數百萬生靈無一逃者。巡撫陳士奇、知府王行儉、巴縣知縣王錫俱被執,張獻忠欲降之,俱不屈;而王錫尤激烈,憤罵不絕口;俱被害。重慶衛指揮顧景聞城破,急入瑞王府中,以己所乘馬扶瑞王乘之疾走;遇賊,為所執。見獻忠,景曰:「甯殺我,毋犯親王!」獻忠叱殺瑞王;景大罵,亦被殺。獻忠遂屠重慶,砍手三十余萬人,流血有聲。 七月,獻忠率兵向成都,沿途州縣或降或逃。八月,圍成都;鄉紳、有司請蜀王發帑金募兵守城,王真守財虜,吝不與。及城破,王及有司俱被害。巡撫劉之渤,陝西人也;在任有聲望。獻忠欲降之,而之渤罵不已;獻忠怒,殺之。凡成都所屬州縣,悉降於賊。獻忠乃稱帝,國號「大西」,稱「大順」元年。以桐城江某為宰相、成都所屬鄉紳嚴某為吏部尚書、江某為禮部尚書,以其養子孫可望為平東將軍、李定國為安西將軍、艾能奇為定北將軍、劉文秀為撫南將軍(四人皆冒姓張),以其党王尚禮為中軍府都督、白文選為前軍府都督、王自奇為後軍府都督。時本年三月北都陷於李自成,宏光新立于南都,中原多事,不暇問及西川;故獻忠得竊據成都。然獻忠暴狠嗜殺,鞭撻無虛刻;即左右至寵至愛信者,少失其意,即斬艾如草芥。故百姓惴惴不服,遠近州縣無不起義兵殺賊。獻忠乃大肆屠殺,稍有犯者,即全邑盡屠。然賊兵一過,義兵隨起;凡獻忠所選府州縣官,有到任兩、三日即被殺者,甚至有一縣三、四月內連殺十余縣官者。雖重兵威之,不能止也。故獻忠擁兵數十萬,口自稱制,而其威令所攝伏者,不過成都前後十餘縣耳。 乙酉春,奪取井研縣。內閣大學士陳演女為皇后,問左右以封皇后之禮;偽禮部具儀注進。獻忠見其禮數繁多,怒曰:「皇后何必儀注!只要咱老子毬頭硬,癢得他快活,便是一塊皇后矣。要許多儀注何用?」是時,搖黃賊自漢中流入川北;川中亂,且恐為獻忠所屠,悉附之,其眾日盛。搖黃原名姚黃,原系漢中士賊姚、黃二姓者為首;後其眾既多,分十三枝,訛為「搖黃。」以袁韜為首,擁眾十萬;其餘如呼九思、王昌、陳林、景果重、王友進、王興、楊正榮等,各領數萬。川北保甯、順慶一帶,悉為殘破。 居民有力者聚眾入山,負險結寨自守;其屠者悉據入營。張獻忠亦不能問。獻忠日肆攻戰;川西州縣去成都最近,又無兵,不勝其殘暴,逃散殆盡。遊擊曾英,福建莆田人;隸撫院標下。其人通文墨,好交遊。先剿搖黃有功,題授遊擊,守白帝城,總統十三隘,為撫院所制;兵不滿一千。見獻忠破夔門、陷成都,英料眾寡不敵,退守涪州,募義兵于武隆、彭水。適有官解餉二萬餘過江津縣,曾英謂其眾曰:「此餉前去,必為亂兵所劫掠;不如取其餉以招募。」一月之間,得眾十余萬。曾英率其眾,即恢復重慶、瀘州、洪都、長壽各州縣,軍聲大振。都司王祥有兵數千,亦附之。時宏光正位南都,敕東閣大學士王應熊為督師,賜尚方劍,率兵討賊。應熊駐兵遵義,以曾英恢復重慶城,兵多樵采不禁;應熊乃重慶人,深怒之,欲加責讓。而曾英撫大兵以禦賊,應熊怒亦漸消。 乙酉四月,獻忠命張定國、張文秀、王複臣等大合兵攻曾英;英率部將余仲、李定、王祥、李占春、余大海等分兵四擊之,眾賊俱敗。捷音至遵義,應熊乃題奏曾英為總兵,王祥為參將,余仲、李占春、余大海、李定等為遊擊。而曾英兵日強,附之者益眾。時巡撫馬幹率兵三萬人駐內江縣,參將楊展駐嘉定州,總督樊一衡亦領副將侯天錫、參將馬應試等駐劄瀘州衛,副總兵屠龍率通、巴五營李正門等劄納溪縣。八月,獻忠命張可旺率兵攻樂用寨羅從義。樂用寨,本古藺州奢崇明故地。天啟初年,調奢崇明兵援遼;至重慶,舉兵反,殺巡撫邵用春。朝廷興兵滅之,改其地屬永甯衛;而樂用寨有山最高,日經崖囤土,可屯萬人,險峻不可攻。羅從義率五千精兵劄其上,可旺兵至,圍數月不能解;乃遣人往說之,從義舉眾降。可旺誘至成都,盡坑之。 時獻忠開科取士,會試進士得一百二十人。狀元張大受,成都華陽縣人,年未三十;身長七尺,頗善弓馬。群臣諂獻忠,鹹進表疏稱賀;謂「皇上龍飛,首科得天下奇才為鼎元,此實天降大賢助陛下,不日四海一統,即此可蔔也。」獻忠大喜。召大受;其人果儀錶豐偉、氣象軒昂,兼之年齒少壯、服飾華美;獻忠一見大悅。左右見獻忠欣悅,又從旁交口稱譽;自頂至踵,色色詳贊,以為奇士古今所未有。獻忠喜不勝,賞賜金幣、刀馬至十餘種。次日,大受入朝謝恩,面見獻忠;左右文武複從旁譽其聰明學問及詩文字畫一切技藝。獻忠喜甚,召入宮賜宴,諸臣陪宴,歡樂竟日。臨散,遂以席間金銀器皿盡賜之。次早,大受複入朝謝恩;叩首畢,諸臣複再拜曰:「陛下龍飛之始,天賜賢人輔佐聖明,此國運昌明、萬年丕休之象。陛下當圖其形像,傳播遠方;使知我國得人如此奇異,則敵人可不戰而服矣。」獻忠大悅,遂召畫工圖其形像;又大宴群臣盡歡,群臣席間又極口稱譽,獻忠複賞賜美女四人及甲第一區,家丁二十人。次日,獻忠坐朝,文武兩班方集,鴻臚寺上奏新狀元午門外謝恩畢,將入朝面謝聖恩;獻忠忽顰蹙曰:「這驢養的,咱老子愛得他緊。但一見他,就心上愛得過不的,咱老子有些怕看見他。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不可叫他再來見咱老子」(凡流賊謂殺人,為「打發」;如盡殺其眾,則謂之「收拾」也)!諸臣承命,即刻便將張大受挷去殺之;並傳令將大受全家並所賜美女、家丁盡數斬殺,不留一人。是年冬,傳令各府州、縣考試生童,秀才三等以下童生不入學者盡殺之。丙戌春,複開科取士,生員不到者五家連坐,老幼俱斬;所屬州縣,無有不到者。至期,典試分考監臨及各職事官並生員、供役人等俱入闈,閉門封鎖。獻忠即發兵萬人,圍貢院;不問官員、秀才及供役人軍丁一齊誅殺,不留一人。 時賊党劉進忠駐兵遂寧縣,與漢中相拒。漢中守將,乃馬科也;馬科原系李自成部將,陝西戰敗,投順大清,領兵萬餘守漢中,將窺西川。進忠恃勇,頗輕科;而進忠不受約,私發部下兵襲漢中,與馬科再戰再敗,折兵大半,仍歸駐遂寧。獻忠聞進忠敗回,大怒,命偽翰林寫敕讓進忠。獻忠一字不識,凡平日發敕書與群下必口述過;不論鄙惡,悉照其口語書之。如差一字,便殺代書者。是時進忠在遂寧,忽傳朝廷有敕書至,即傳合邑有司、鄉紳、士民郊外迎敕至公所拜辭畢,命生員登壇開讀,官民跪聽;但聞其上高聲讀雲:「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咱老子叫你不要往漢中去,你強要往漢中去;如今果然折了許多兵馬驢球子,入你媽媽毴的!欽哉。」文武士民俱向上叩首,呼萬歲謝恩而退。進忠知獻忠怒甚,料不能免;於是帶兵連夜入漢中求馬科投大清矣。 獻忠此時方命張可旺、張文秀、王尚禮、狄三品、王複臣等領兵攻州南、嘉定等處,王應熊命楊展、顧存志、張登貴、侯天錫、屠龍、馬應試連營犍為、敘州一帶,可旺等連戰不勝。五月,曾英、王祥、余仲等方整兵向成都,獻忠偵知,急撤可旺等回川西。獻忠見四面兵馬漸逼、劉進忠又投大清,知成都不能守,乃分遣諸將帶兵屠殺附近所屬州縣百姓,不論在城、在鄉男女老幼務期盡殺,不許私留;人雖藏匿深山窮穀、懸崖險洞,務必千方百計取而殺之。一月之間,諸將悉回報功,各州縣剿除盡絕,更無一人留遺者;然後盡搜成都城外鄉間百姓殺之,次乃盡屠城中不餘一人。然後拆毀城垣,放火燒盡房屋。 七月,乃拔營盡起,相率走川北,駐劄西充山中,列四大營。每日清晨帶數人登高埠,逼視諸營;或隊伍不整、或旗幟參差、或器具不備,即並一營盡屠殺之。又恐諸將為變,輒以小冊揣藏懷中,時取視之;喃喃自語曰:「若此,我事尚未得了,奈何、奈何!」又或時向天自語曰:「天教我殺,我敢不殺!」如是左右愚人偕信以為乃天使殺戮,不敢背叛。及兵馬屠殺過半,其左右腹心如張可旺、張能奇等密問:「今上等好漢斬殺將盡,後將何以禦敵?」獻忠默然久之,曰:「皇帝極是難做,咱老子斷做不來。今老子金銀甚多,想來做皇帝不如做絨貨客人快活!我今藏有銀數萬兩、絨貨數十挑、好驢馬百餘頭,將此眾人殺盡,我等心腹數十人搬馱金銀、絨貨前往南京做絨貨客人,受享富貴,圖下半世快活,有何不可!」眾曰:「此事無論未必妥;即欲如此,便將眾兵解散亦可,何必定殺盡?」獻忠曰:「我面上有刀痕,軍中誰不識我;異日撞見,定然漏泄。且數十萬人相隨,一時豈能脫去。」可旺等見其謀之拙如此,知事必不濟;然畏其兇惡,不敢爭。 至十月初,可旺與能奇、定國等將謀殺獻忠,待日舉事。忽劉進忠引馬科由漢中出保寧襲獻忠營,卒然而至。撥兵報有敵兵,獻忠怒殺報者;次報又至,言敵兵將壓陣,複斬之;第三次報至,獻忠猶不信,自持槍上馬出營觀之。適進忠與馬科沖至,進忠面迎獻忠,指謂科曰:「此即張獻忠也!」於是齊放箭射之,獻忠喉中一箭,墜馬死。大清兵直沖入營,諸將猶未知,一時驚潰。張可旺、王尚禮等率殘兵五、六萬人,由順慶走重慶。 時曾英全軍劄營江上,數月前間獻忠燒成都等處,率兵走川北,遂以為無事;王應熊等但知遣將收拾成都,侈言恢復之功,竟不防張可旺等敗潰之兵從川北突至江上。且重慶附近各府縣士紳商民避賊者,皆依曾英以自固,江上因而成市;水陸數十裡,兵民相雜。卒聞賊至,未免驚擾;有望風先避者,人情恟恟不定。曾英命李定、余仲、李占春等率兵迎戰;可旺等皆窮寇,恐大清兵後追,料無退步,乃奮力死戰,李定等失利而歸。曾英方欲整頓再戰,余仲即入後營放火,劫本營馬匹、輜重;各營見本營火起,以為賊至,遂大亂。曾英急率家眷登舟,舟重不可行;後軍卒至爭舟,曾英墜水死。余仲、李定、王祥等潰走綦江,散入南州縣、真安州山中;李占春、余大海等浮舟下夔州。可旺連夜奪船渡江,破綦江縣。督師王應熊駐兵遵義,巡按瞿昶亦按臨,同住城中。丁亥正月初七日,瞿昶走真安州,王應熊亦率諸部將遁入畢節衛山中。正月二十三日,賊入遵義城。 獻忠既亡,可旺等乃奉偽皇后陳演女為主,駐遵義桃源洞;可旺等諸賊每早必往朝賊後,凡事奉請而行,偽宰相汪某輔之。汪性殘刻過於獻忠,平日專以暴酷媚獻忠,凡所欲殺,汪必贊助故獻忠最信之。諸賊銜之已久,然畏之而不敢發。至是,每公會議事,汪猶傲據諸賊上。一日,張能奇怒曰:「汝今尚敢如是耶?」拔佩劍斬之。二月初,大兵至重慶,諸賊將賊後焚死,拔營渡營烏江,走貴州。 時貴州守將定番伯皮熊聞賊至,走都勻;巡撫米壽圖走偏橋,按察使唐勳、副使曾益走定番州,城中百姓逃竄一空。可旺等入城,出示招撫百姓;十日後,百姓悉回。可旺兵進取定番州;定番城中唐勳、曾益調土兵守城,賊至輒敗去。張能奇自率眾來攻,中藥箭幾死。賊乃書字射城內雲:「數日殺吾兵將甚多;與我鬥酒,當即退去。」乃退二十裡。城中以為賊怯,守稍懈。賊忽湧至,城遂破;唐勳、曾益自縊死。江津進士程三成時在定番,亦被殺。 二月終,大兵至遵義;可旺諸賊盡屠貴州,遂渡盤江走滇。可旺複姓孫,自稱平東王;能奇複姓艾,稱定北王;定國複姓李,稱安西王;文秀複姓劉,稱撫南王。時滇中方值土司沙定洲之亂,黔國公沐天波棄省城走滇中,竟無兵防;而諸賊逆得乘亂據滇矣。 附記:甲申正月,獻忠自岳陽渡江,虛設偽官於江南;大隊俱北,由湖南入川,陷之,瑞王闔宮被難,舊撫陳士奇死之。獻忠取丁壯萬餘,刳耳鼻、斷一手,驅徇各州縣:「兵至不下,以此為令。但能殺王府官吏、封府庫以待,則秋毫無犯。」由是,所至官民自亂,無不破竹解甲投降者。獻忠陷涪州、再陪瀘州,順流下重慶,進陷成都;蜀主闔宮遇害,巡撫龍文光暨道府各官皆死之。重慶推官王行儉死;總兵趙光遠降,馬士英猶請降敕獎之。獻忠大索全蜀紳士至成都,皆殺之。既而縣榜試士,諸生遠近爭赴;獻忠以兵圍之,擊殺數千人,鹹挾筆握策以死,蜀中士類俱盡。時中原多故,諸將無暇西顧;獻忠遂奄有兩川,據險設官。僭大號,改元「義武。」置左右丞相,以徐以顯為右丞相、潘獨鼇為中書舍人。築宮室台觀,置酒自娛。及聞李自成敗,逡巡不復出。其後,獻忠被創死。 有自楚蜀至者雲:「獻忠謂蜀中紳衿反覆,盡行誅滅。既而考試童生,詭雲選用汝等;諸童亦謂紳者既絕,必用吾輩。應試者萬計,府縣署前不能容,使往校場考試。午刻,一少年先完卷上呈,已而交卷者絡繹而上。須臾,炮聲轟烈,伏兵四起,突入場中,將童生盡殺之。維時或握管濡墨而死、或碎首斷肩而死,又或折肱破腹而死,以至橫豎倒側,種種不一,慘不忍言。」夫獻忠殘惡因不足道,而士子爭試亦自取其禍也! 獻賊入蜀,蜀人拒戰;獻恨之,大肆殺戮。飲酒,將小兒拋擲槍上;兒啼,以為笑樂。有童稚殺不盡,則以大鋤刈之。其殘忍如此,蜀人大懼。有大在洞,內可以容人二十萬匿於中;因不得入,置薪洞口焚之。吹煙入洞,眾俱糜爛而死。 江陰沙尚賓在揚州與一兵會飲,熟視之;兵曰:「汝何視我?」沙曰:「吾聞食人者,其目必赤。今子目赤,毋乃食人乎?」兵曰:「吾曩年食五人矣。昔從獻忠入蜀,蜀人畏之,俱避匿深山,無所得食;遂掠人食之。惟女子纖足趾束最佳,如豕蹄然。時獻忠每日發糧銀一錢,而蜀中米每升值銀八錢;若持得米二升,則糶一升,便食不盡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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