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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奇


  馬世奇,字君常,號素修,南直無錫人。祖濂,嘉靖庚戌進士,桂林守。父希尹,萬曆壬子貢生,太倉儒學。公生穎異,少即與弟孝廉世名,攻苦下帷,有平原二龍之譽。年十八,為諸生,三試皆第一,時號小三元。嗣後試無不冠軍,所棲齋名澹甯居,與世名日取同門錄、尚書義,甲乙其中。故丁未、庚戌後,天下爭以澹甯居選藝家儲而戶誦焉。天啟元年辛酉,以恩選第一,對大廷。甲子登賢書。辛未成進士,改庶常。

  壬申四月五日,午門賜百官麥餅宴。重九日,皇極門賜糕。故典不行久矣,各賦十章,以志一時之盛。癸酉授編修。烈皇帝勤政宵衣,三日一視朝,漏下四鼓,輒出禦殿。廷臣至多後期。公獨最先。每關門未辟,輔臣未至,燈火熒然相對者,公與劉文正公而已。丁醜分較禮闈,所得吳適、倪長圩等,皆知名士。

  戊寅,上念二祖列宗,本支繁衍,而頻年用兵,百姓勞苦,乃命詞臣分諭諸藩,務體天子體恤元元之意。公得山東、湖廣、江西諸藩府,計行二萬里。敕二十王。己卯主考江右,得士劉渤等一百三人。渤素稱江西僑肸,且丁卯倪文正公所嘗擬第一也。尋丁父艱。

  壬午十月北行。時兵日下,舟次淮陰。癸未至京,遷左春坊左中允、宜興之再召也。公方居家,祖道時極言東南民力已竭,當急蠲逋賦,使獲有寧宇。故宜興入告,遂奉俞旨。及公入都,宜興已去位矣。既而複逮入,賜自裁。門生故吏,所稱入幕借潤者,恐餘波相及,爭避匿去。公獨經理其後事,不少退縮。主武會試,得士二百人。

  策略曰:今之保身家者,舟且與淵俱溺,而雍容偷牙檣錦纜之娛。室且與焚偕燼,而偃仰謀鳥革翬飛之固。亦見天下亂有安國,國亂有安家,家亂有安身者乎?又曰:今有萬人于此,簡之必有千人可用,雜之萬人之中,萬人奔而千人不有其足矣。有千人于此,簡之必有百人可用,雜之千人中,千人葸而百人不有膽矣。是兵之以多累也。若餉邊年例,二祖時未有也。有之自宏正間始。然止四十余萬耳。萬曆而為倍者十,今而為十倍者五矣。正額不足,而取盈于加派於節裁。墩軍之導敵,驛卒之從賊,半以節裁階厲也。饑民之附亂,半以加派走險也。是餉之以多累也。且夫兵多冒餉,餉多冒兵。冒餉,而尪羸隸投距之名,胥吏占摧鋒之籍,蒼頭推異軍之號,皆兵也。冒兵而星蔔飽從戎之糈,津要割酬士之金,分陷敵之賞,皆餉也。又曰:彼之情形,在我如濃霧;而我之情形,在彼如列炬。幾於謀見而窮,形見而忘者。以人之難知,如陰之心,獨於兵用其陽,不知其解也。且兩軍相交,諜在其間,有資彼諜以誤彼者,馬服君之于秦,岳武穆之于金也。有資彼諜以為我者,李允則之於契丹也。兵無妙於間,間無妙於反間。古之人乃善言慰之、善食遣之,以佐我神出鬼行之奧,而今第以詰奸細為功,不以用奸細為略。又不知其解也。其策如此,給諫章正宸抗疏彈相國王應熊,天子將罪之,賴公諍得廢為民。烈皇帝英武彰癉毋赦,而臣下一以蒙蔽為事。上遂謂在廷無一人。政府部院等,視官如傳舍,事多廢不舉。公嘗歎之。是冬闖賊入秦晉,獻賊破楚蜀,內外帑一空,營兵解體,而廷臣持文法,明黨賄賂益甚。上不時召對,公言用兵以人心為本,人心樂為之用,雖寡亦強,人不樂用,雖眾亦弱。今闖獻並負滔天之逆,而治獻易,治闖難。蓋獻人之所畏,闖人之所附。非附闖也,苦兵也。一苦於楊嗣昌之兵而人不得守其營壘。再苦於宋一鶴之兵,而人不得有其室家。三苦於左良玉之兵,而人之居者行者,俱不得安保其身命矣。

  賊知人心之所苦,特借剿兵安民為辭。一時愚民被惑,望風投降,而賊又為散財賑貧發粟賑饑,以結其志。遂至視賊如歸,人忘忠義。其實賊何能破各州縣,各州縣自甘心從賊耳。故目前勝著,須從收拾人心始。收拾人心,須從督府鎮將約束部伍,令兵不虐民,民不苦兵,始至人心轉,賊勢孤,而後相機操縱,剿撫並行,獻闖皆遊釜魚矣。又言今日泄泄謔謔,各持兩可之謀,未定一成之畫,寧可斷送封疆,不肯破除門戶。即如楚寇一事,人心作何收拾,左帥作何安頓,通盤算止爭一著,其可再誤乎?對入未省。

  甲申正月,闖報益警,部議各官助銅、助餉、助糴。在朝多借差出外,公銷杯觥、質袍帶應之。三月,賊入畿輔,京師滿城洶洶,傳賊且至,而廷臣上下相蒙,政府中樞,終日會官群訟,揚揚得意如平時。初三,始議守城。初十,募官民人等助餉。上日召百官,大僚且挾持群下,欲使箝口不言,而庶臣猶有因召對希冀者,每對大僚便稱待罪,庶臣默然而已。上見舉朝如此,對罷未嘗不痛哭回宮。公每罷朝歸邸,卸袍帶輒歎曰:事不可為矣。

  十六,賊至城下,異時敵至去城百里,近亦數十裡,營卒登陴,率皆沉湎歌呼,未嘗望見敵。今乃猝遇賊,城上下炮交發,城外火光際天,人人惶急,莫知所措。士大夫相見,唯唯否否,或曰無害,或曰奈何。惟議巡街閉門,無一勝算也。十七旦,公持所撰誥敕詣內閣,午門內外,寂無一人。頃之,範文貞、周文節踵至。是日俱侍班,上退朝,諸臣見事急,聚語殿門。十八兩道無行人,公邸西偏近城,九門禁守,不通往來。但聞炮聲震響。緣城廨舍傾圮,賊箭墜城中如蝟。是夜大風驟雨,雷電交作。十九丁未,天色陰慘。自十六賊至城下,炮聲晝夜不絕。至是日辰刻,寂然無聲。公曰城破矣。亟出視之,賊騎遍滿道路,城中人往來疾馳,哭聲動地。

  上已崩煤山,民間未知也。共傳已南幸,公起,沐浴肅衣冠,捧所署司經局印,北面望闕拜曰:臣未能報國如何!起持印授僕曰:上果南幸,即持此間赴行在。複南面遙拜辭母曰:母生兒不能養,既不能盡忠,又不能盡孝,欲長依膝下,不可得矣。因泣下。舉家皆哭。時朱、李二妾哭失聲。公止之曰:毋亂人懷。忽緋衣賊二人露刃馳入,左右走匿。賊睨公,公安坐不動,賊顧四壁蕭然,乃去。公遂同二妾閉一小室中自經。諸僕排戶入救之。公及李妾複醒而朱絕矣。僕泣勸曰:太夫人在,主未可死。頃訪萬歲,昨三鼓果出齊化門南幸矣。公曰:不死,正恐留此身為太夫人辱耳。且以吾意料,皇上必不南。先是,兵部郎成德與公同年。

  壬午至吳中,相與極歡,後成誤聽小人間言,怒而去。久之自覺其誤,複友善如初。至是成貽書,以慷慨從容二義相質。公答書雲:吾輩舍一死別無法。吾不為其難,誰為其難者。國家大運,一身大數,總有天主之。天予成仁成義,故無憾也。弟幸老母在家,何以安老年伯母乎?勉之。吾輩正不必遜古人耳。乃夜簡書籍,俾僕攜歸。二十戊申手書二函。一寄弟,一付子壬玉。俄有朝士數人,微服相過,中有削髮者。謂公曰:皇上已南,吾輩以此故偷生,君可不死。因涕泣相勸。公曰:吾意已定,君等休矣。於是李妾哭而前曰:妾死主手,當使主殮妾。妾義不後死,遂立乞紗帨自經。公命市棺三。以二殯朱、李。指其一棺,謂僕曰:留此殯我。

  於是,眾始慚退。公呼僕曰:吾世受國恩,身居秘署,自辛未至今十三年矣。今見國破君亡,為人臣子,分固應死。太夫人年老,聞信必過哀,歸語吾子,謹事太夫人,吾得正而死。死複有二妾,天之與我厚矣。即皇上未南,南中必有新主。但天下事未之如何耳。言已命僕出,起題壁曰:馬世奇同二妾殉此。遂自經。僕入視之,左手握椅,右手撫幾,正襟端坐如生。年六十一。

  公嘗曰:疾風知勁,何如勿遇疾風。板蕩識忠,何如勿逢板蕩。噫!忠矣!

  其與弟書曰:

  元升一門,四人俱死。吾一室三人,庶可相匹。衙門多有削髮為僧,雖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之義未免有礙,然亦不得已之苦心。彼念主上猶存南也。忠臣不事二君,吾自當以一死報主上。數月前主意已定,不忍恝然者,母親耳。吾辛全受全歸,母親自可無憾。且魂氣無所不至,在天為日星,在地為河嶽,固時時周旋母親之側也。江南此時,恐亦無干淨土。

  念之憤絕。

  又與子書雲:

  京都失守,一籌莫展,真所謂死有餘責,不能恝然者,汝祖母及汝母、汝兄弟耳。忠孝二字,是吾家風,好守之。一姐先死,玉潤後死,女流得此,尤稱殊節。吾可無憾矣。吾文共十二本,文草三卷,經書各五本,俱附歸。我躬不閱,皇恤此事。積習未能忘耳。主人在南,南中或可無事。當力慰祖母,勿以我為痛,加餐以延大年可也。諸相知一一寄勖。吾殉國信至,當又惜諸君筆墨,其實自愧尚多,名非所貴,但兩侍妾殊節,不可不一表揚耳。玉潤父母,可善待之。吾少時嘗夢詠詩二句,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此文文山語也。特與汝識之。舊歲又夢汝祖父語我曰:汝六十一歲,羈星在命,過不得。吾以語戴如雲,如雲謂必無是事。以申年填起,金星為恩星也。今成我以千秋之節,又有兩侍妾為我添此光彩,亦何必非恩乎?

  公六七歲時,父夢抱之,北向再拜曰:臣位至侍郎,不能報國,一死以謝陛下,痛哭而覺。甲子登賢書,公夜夢高皇帝,白衣冠南向,公白衣冠東向侍,相與語,已而相向泣。辛未成進士,報捷之夜,父夢前妻徐孺人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遂掩袂涕泣而去。公之始終大節,蓋天定雲。

  公弱冠,即受知顧端文公,題其行稿,有夾輔桑榆之祝。門人龔廷祥,年三十餘,敝蹝青衫,無能物色,公一見許為端人,令子弟執北面禮。南都贈公禮部右侍郎,諡文忠。二妾皆贈以孺人,祀旌忠祠。蔭一子,入監讀書。弘光時,准禮臣疏,請於京中總建一祠,祀殉難諸臣,賜名旌忠。

  侄馬瑞,乞假定省。公雲:既冠進賢,雖暫家食,宜為進業地,毋為偷閒地。「閒時做得忙時用」一語,蓋三複之。後又寄書雲:淫妙年高第,甚非詩盟酒社,優遊自放之日也。古來名臣大業,得力於郡邑殊多,有其心,則其才無不可擴而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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