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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釋私論一首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借賢于殷湯,故世濟而名顯;周旦不顧賢而隱行,故假攝而化隆;夷吾不匿情于齊桓,故國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仁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

  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雲一作「終於事與是俱」而已。志道存善,而無凶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於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於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凶之門乎。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乎中人之性,運乎在用之質,而棲心古烈,擬足公途,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於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乎得失而遇善,行不准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數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鳬顯盜,晉文愷悌;勃鞮號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一堂流涕。然數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之機,表露心識,獨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其所病也。唯病病,是以不病,病而能療,亦賢於療矣。

  然事亦有似非而非非,類是而非是者,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仁。然矜吝之時,不可謂無廉;猜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或讒言似信,不可謂有誠;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其辭而准其禮,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其是。故實是以暫非而後顯,實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

  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而陳平順旨。於是觀之,非是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同耳。抱隱而匿情不改者,誠神以喪於所惑,而體以溺于常名;心以制於所懾,而情有系於所欲。鹹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已。未有功期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時為措而闇於措,是以不措為拙,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餙之言,以要俗譽。謂永年良規,莫盛於茲;終日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也。

  於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又篤。不知冒蔭之可以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情之可以無患,而患情之不巧,豈不哀哉!是以申侯苟順,取棄楚泰;宰嚭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名者也。君子既有其質,又睹其鑒,貴夫亮達,布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之。所措一非,而內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苟諱,而行無苟隱,不以愛之而苟善,不以惡之而苟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系,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胷懷於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冀者乎!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無私乎?非私也?」

  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今第五倫顯情,是非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於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於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則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於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

  ▼管蔡論一首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凶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且明父聖兄,曾不鑒凶愚於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于藩國,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於理不通,心無所安,願聞其說。」

  答曰:「善哉,子之問也。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周公之誅管、蔡以權。權理顯,實理沉,故令時人全謂管、蔡為頑凶,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旦二聖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有績,故曠世不廢,名冠當時,列為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疑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憤發,所以徼福也。成王大悟,周公顯複,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者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鐘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

  今之朝議,管、蔡雖懷忠抱誠,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複理,內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起。然論者誠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聖為不明也。若三聖未為不明,則聖不祐惡而任頑凶,不容于時世,則管、蔡無取私乎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聖之用明,思顯授之實理,推忠賢之闇權,論為國之大紀,則二叔之良,乃顯三聖之用也。以流言之故有縁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召公不悅,推此言,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權,三聖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聖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外內兼敘,無相伐負者,則時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

  ▼明膽論一首

  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核是非,以為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論曰: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鐘純美,兼周外內,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於見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達理失機。故子家軟弱,陷於弑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無疑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海亦不加者矣。析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以為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鵩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故惑於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沉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淩雲,斯其驗歟?及於期授首,陵母伏劔,明果之疇,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睹夷途而無敢投足,階雲路而疑於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倫,為能自托幽昧之中,棄身陷穽之間,如盜蹠竄身於虎吻,穿窬先首於溝瀆,而暴虎憑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以餘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複有疑,思承後誨,得一騁辭。」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網目,而惡持綱領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令一人播無諷刺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氣無之,而複資之以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故能濟事。誰言殊無膽,獨任明以行事者乎?子獨自作此言,以合其論也。忌鵩闇惑,明所不周,何害於膽乎?明既以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何斷?進退相扶,可謂盈縮。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鵩作賦,闇所惑也。爾為明徹於前,而闇惑於後,有盈縮也。苟明有進退,膽亦何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沉勇,而戰于廢王,有所撓也。子言一人膽豈有盈縮,此則是也。賈生闇鵩,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能無所虧耳,苟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

  夫物以實見為主,延年奮發,勇義淩雲,此則膽也。而雲夙無武稱,此為信夙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以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矣。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耶?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凡余雜說,於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以何明耶?幸更詳思,不為辭費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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