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嵇康 > 嵇中散集 | 上頁 下頁 |
| 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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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郎向子期難《養生論》一首(附) 難曰:若夫節哀樂,和喜怒,適飲食,調寒暑,亦古人之所修也。至於絕五穀,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貴,則未之敢許也。何以言之? 夫人受形于造化,與萬物並存,有生之最靈者也。異於草木,草木不能避風雨,辭斤斧;殊於鳥獸,鳥獸不能遠網羅而逃寒暑。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轉,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閉而默之,則與無智同,何貴于有智哉?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於有生哉? 且夫嗜欲,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于富貴。然富貴,天地之情也。貴則人順己以行義于下,富則所欲得以有財聚人。此皆先王所重,關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但當求之以道義,在上以不驕無患,持滿以損儉不溢,若此何為其傷德耶?或睹富貴之過,因懼而背之,是猶見食之有噎,因終身不飡耳。神農唱粒食之始,後稷纂播植之業,鳥獸以之飛走,生民以之視息,周孔以之窮神,顏冉以之樹德,賢聖珍其業,曆百代而不廢。今一旦雲五穀非養生之宜,肴醴非便性之物,則「亦有和羮」、「黃耉無疆」、「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皆虛言也。博碩肥腯,上帝是饗,黍稷惟馨,實降神祗,神祗且猶重之,而況於人乎?肴糧入體,不踰旬而充。此自然之符,宜生之驗也。 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耳。今五色雖陳,目不敢視,五味雖存,口不得嘗。以言爭而獲勝則可,焉有芍藥為荼蓼,西施為嫫母,忽而不欲哉?苟心識可欲而不得從,性氣困於防閑,情志鬱而不通,而言養之以和,未之聞也。 又云:「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未盡善也。若信可然,當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見。此殆影響之論,可言而不可得。縱時有耆壽耉老,此自特受一氣,猶木之有松柏,非導養之所致。若性命以巧拙為長短,則聖人窮理盡性,宜享遐期,而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上獲百年,下者七十,豈複疏於導養耶?顧天命有限,非物所加耳。 且生之為樂,以恩愛相接,天理人倫,燕婉娛心,榮華悅志,服饗滋味,以宣五情,納禦聲色,以達性氣。此天理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今若舍聖軌而恃區種,離親棄歡,約己苦心,欲積塵露以望山海,恐此功在身後,實不可冀也。縱令勤求,少有所獲,則顧影屍居,與木石為鄰,所謂不病而自灸,無憂而自默,無喪而疏食,無罪而自幽,追虛徼幸,功不答勞。以此養生,未聞其宜。故相如曰:「必若長生而不死,雖濟萬世,猶不足以喜。」言背情失性,而不本天理也。長生且猶無歡,況以短生守之耶?若有顯驗,且更論之。 ▼答難養生論一首 答曰:所以貴智而尚動者,以其能益生而厚身也。然欲動則悔吝生,智行則前識立。前識立則志開而物遂,悔吝生則患積而身危。二者不藏之於內而接於外,秪足以災身,非所以厚生也。夫嗜欲雖出於人,而非道之正,猶木之有蠍,雖木之所生,而非木之宜也。故蠍盛則木朽,欲勝則身枯。然則欲與生不並立,名與身不俱存,略可知矣。而世未之悟,以順欲為得生,雖有後生之情,而不識生生之理,故動之死地也。是以古之人知酒肉為甘鴆,棄之如遺;識名位為香餌,逝而不顧。使動足資生,不濫於物;知正其身,不營於外,背其所害,向其所利,此所以用智遂生之道也。 故智之為美,美其益生而不羨;生之為貴,貴其樂和而不交。豈可疾智而輕身,勤欲而賤生哉?且聖人寶位,以富貴為崇高者,蓋謂人君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民不可無主而存,主不能無尊而立,故為天下而尊君位,不為一人而重富貴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蓋為季世惡貧賤而好富貴也。未能外榮華而安貧賤,且抑使由其道而不爭,不可令其力爭,故許其心競;《中庸》不可得,故與其狂狷。此俗談耳,不言至人當貪富貴也。聖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坦爾以天下為公。雖居君位,饗萬國,恬若素士接賓客也。雖建龍旂,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於上,蒸民家足於下,豈勸百姓之尊已,割天下以自私,以富貴為崇高,心欲之而不已哉? 且子文三顯,色不加悅;柳惠三黜,容不加戚。何者?令尹之尊,不若德義之貴;三黜之賤,不傷沖粹之美。二子嘗得富貴於其身,終不以人爵嬰心,故視榮辱如一。由此言之,豈雲欲富貴之情哉?請問錦衣繡裳不陳於闇室者,何必顧眾而動,以毀譽為歡戚也?夫然,則欲之患其得,得之懼其失。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在上何得不驕,持滿何得不溢?求之何得不苟,得之何得不失耶?且君子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豈在於多欲以貴得哉?奉法循理,不絓世綱,以無罪自尊,以不仕為逸,游心乎道義,偃息乎卑室,恬愉無遌,而神氣調達,豈須榮華然後乃貴哉?耕而為食,蠶而為衣,衣食周身,則餘天下之財,猶渇者飲河,快然以足,不羨洪流,豈待積斂然後乃富哉?君子之用心若此,蓋將以名位為贅瘤,資財為塵垢也,安用富貴乎? 故世之難得者,非財也,非榮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雖耦耕甽畝,被褐啜菽,豈不自得?不足者,雖養以天下,委以萬物,猶未愜然。則足者不須外,不足者,無外之不須也。無不須,故無往而不乏;無所須,故無適而不足。不以榮華肆志,不以隱約趨俗,混乎與萬物並行,不可寵辱,此真有富貴也。故遺貴欲貴者,賤及之;故忘富欲富者,貧得之,理之然也。今居榮華而憂,雖與榮華偕老,亦所以終身長愁耳。故《老子》曰:「樂莫大於無憂,富莫大於知足。」此之謂也。 難曰:「感而思室,饑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誠哉是言!今不使不室不食,但欲令室食得理耳。夫不慮而欲,性之動也;識而後感,智之用也。性動者,遇物而當,足則無餘;智用者,從感而求,倦而不已。故世之所患,禍之所由,常在於智用,不在於性動。今使瞽者遇室,則西施與嫫母同情;瞶者忘味,則糟糠與精粺等甘。豈識賢愚好醜,以愛憎亂心哉?君子識智以無恒傷生,欲以逐物害性,故智用則收之以恬,性動則糾之以和。使智上於恬,性足於和,然後神以默醇,體以和成,去累除害,與彼更生,所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者也。縱令滋味常染於口,聲色已開於心,則可以至理遣之,多算勝之。 何以言之也?夫欲官不識君位,思室不擬親戚,何者?知其所不得,則不當生心也。故嗜酒者自抑於鴆醴,貪食者忍饑於漏脯。知吉凶之理,故背之不惑,棄之不疑也。豈恨向不得酣飲與大嚼哉?且逆旅之妾,惡者以自惡為貴,美者以自美得賤,美惡之形在目,而貴賤不同,是非之情先著,故美惡不能移也。苟雲理足於內,乘一以禦外,何物之能默哉?由此言之,性氣自和,則無所困於防閑;情志自平,則無鬱而不通。世之多累,由見之不明耳。又常人之情,遠雖大莫不忽之;近雖小莫不存之。夫何故哉?誠以交賒相奪,識見異情也。三年喪不內禦,《禮》之禁也,莫有犯者。酒色乃身之讎也,莫能棄之。由此言之,禮禁雖小不犯,身讎雖大不棄。然使左手據天下之圗,右手旋害其身,雖愚夫不為。明天下之輕於其身,酒色之輕於天下,又可知矣。而世人以身殉之,斃而不悔,此以所重而要所輕,豈非背賒而趣交耶?智者則不然矣,審輕重然後動,量得失以居身,交賒之理同,故備遠如近,慎微如著,獨行眾妙之門,故終始無虞。此與夫耽欲而快意者,何殊間哉! 難曰:聖人窮理盡性,宜享遐期,而堯孔上獲百年,下者七十,豈複疏於導養乎?案論堯、孔雖稟命有限,故導養以盡其壽,此則窮理之致,不為不養生得百年也。且仲尼窮理盡性,以致七十,田父以六弊惷愚,有百二十者。若以仲尼之至妙,資田父之至拙,則千歲之論,奚所怪哉?且凡聖人有損己為世,表行顯功,使天下慕之,三徙成都者,或菲食勤躬,經營四方,心勞形困,趣步失節;或奇謀潛稱,爰及干戈,威武殺伐,功利爭奮;或修身以明污,顯智以驚愚,藉名高於一世,取准的於天下。又勤誨善誘,聚徒三千,口倦談議,身疲磬折,形若救孺子,視若營四海,神馳於利害之端,心騖於榮辱之途,俛仰之間,已再撫宇宙之外者,若比之於內視反聽,愛氣嗇精,明白四達,而無執無為,遺世坐忘,以寶性全真,吾所不能同也。 今不言松栢,不殊于榆柳也。然則中年枯隕,樹之重崖,則榮茂日新,此亦毓形之一觀也。竇公無所服禦,而致百八十,豈非鼓琴和其心哉?此亦養神之一征也。火蠶十八日,寒蠶三十日,餘以不得踰時之命,而將養有過倍之隆。溫肥者早終,涼痩者遲竭,斷可識矣。圉馬養而不乘,用,皆六十歲。體疲者速雕,形全者難斃,又可知矣。富貴多殘,伐之者眾也;野人多壽,傷之者寡也,亦可見矣。今能使目與瞽者同功,口與聵者等味,遠害生之具,禦益性之物,則始可與言養性命矣。 難曰:神農唱粒食之始,鳥獸以之飛走,生民以之視息。今不言五穀,非神農所唱也。既言上藥,又唱五穀者,以上藥希寡,艱而難致,五穀易殖,農而可久,所以濟百姓而繼夭閼也。並而存之,唯賢志其大,不肖者志其小耳。此同出一人,至當歸止痛用之不已,耒耜墾辟,從之不輟,何養命蔑而不議此殆玩所先習,怪於所未知。且平原則有棗栗之屬,池沼則有菱芡之類,雖非上藥,猶□於黍稷之篤恭也。豈雲視息之具,唯立五穀哉。又曰黍稷惟馨,實降神祗,蘋蘩藴藻,非豐肴之匹,潢污行潦,非重酎之對,薦之宗廟,感靈降祉。是知神饗德之與信,不以所養為生,猶九土述職,各貢方物以効誠耳。又曰肴糧入體,益不踰旬,以明宜生之驗,此所以困其體也。今不言肴糧無充體之益,但謂延生,非上藥之偶耳。 請藉以為難。夫所知麥之善於菽,稲之勝於稷,由有効而識之。假無稲稷之域,必以菽麥為珍養,謂不可尚矣。然則世人不知上藥良於稲稷,猶守菽麥之賢於蓬蒿,而必天下之無稲稷也。若能仗藥以自永,則稲稷之賤居然可知。君子知其若此,故准性理之所宜,資妙物以養身,植玄根於初九,吸朝霞以濟神。今若以肴酒為壽,則未聞高陽有黃髮之叟也;若以充性為賢,則未聞鼎食有百年之賓也。 且冉生嬰疾,顏子短折,穰歲多病,饑年少疾。故狄食米而生癩,瘡得穀而血浮,馬秣粟而足重,鴈食粒而身留。從此言之,鳥獸不足報功於五穀,生民不足受德於田疇也。而人竭力以營之,殺身以爭之,養親獻尊,則□菊苽梁,聘享嘉會,則肴饌旨酒,而不知皆淖溺筋腋,易糜速腐。初雖甘香,入身臭腐,竭辱精神,染污六府,鬱穢氣蒸,自生災蠧。饕淫所階,百疾所附。味之者口爽,服之者短祚。豈若流泉甘醴,瓊蘂玉英,金丹石菌,紫芝黃精,皆眾靈含華,獨發奇生,貞香難歇,和氣充盈,澡雪五臟,疏徹開明,吮之者體輕。又練骸易氣,染骨柔筋,滌垢澤穢,志淩青雲。若此以往,何五穀之養哉?且螟蛉有子,果臝負之,性之變也。橘渡江為枳,易土而變,土之異也。納所食之氣,還質易性,豈不能哉?故赤斧以練丹赬發,涓子以術精久延,偓佺以松實方目,赤松以水玉乘煙,務光以蒲韮長耳,卭疏以石髓駐年,方回以雲母變化,昌容以蓬蔂易顏,若此之類,不可詳載也。孰雲五穀為最,而上藥無益哉? 又責千歲以來,目未之見,謂無其人,即問談者:見千歲人,何以別之?欲校之以形,則與人不異;欲驗之以年,則朝菌無以知晦朔,蜉蝣無以識靈龜。然則千歲雖在市朝,固非小年之所辨矣。彭祖七百,安期千年,則狹見者謂書籍妄記。劉根遐寢不食,或謂偶能忍饑。仲都冬倮而體溫,夏裘而身涼,桓譚謂偶耐寒暑。李少君識桓公玉椀,則阮生謂之逢占而知。堯以天下禪許由,而揚雄謂好大為之。凡若此類,上以周、孔為關鍵,畢志一誠;下以嗜欲為鞭策,欲罷不能。馳驟於世教之內,爭巧於榮辱之間,以多同自減,思不出位,使奇事絕於所見,妙理斷于常論,以言變通達微,未之聞也。久慍閒居,謂之無歡。深恨無肴,謂之自愁。以酒色為供養,謂長生為無聊,然則子之所以為歡者,必結駟連騎,食方丈于前也。夫俟此而後為足,謂之天理自然者,皆役身以物,喪志于欲,原性命之情,有累於所論矣。夫渇者唯水之是見,酌者唯酒之是求,人皆知乎生於有疾也。今若以從欲為得性,則渇酌者非病,淫湎者非過,桀蹠之徒皆得自然,非本論所以明至理之意也。 夫至理誠微,善溺於世,然或可求諸身而後悟,校外物以知之者。人從少至長,降殺好惡有盛衰。或稚年所樂,壯而棄之;始之所薄,終而重之。當其所悅,謂不可奪;值其所醜,謂不可歡。然還成易地,則情變于初。苟嗜欲有變,安知今之所耽,不為臭腐,曩之所賤,不為奇美耶?假令廝養暴登卿尹,則監門之類,蔑而遺之。由此言之,凡所區區,一域之情耳,豈必不易哉!又饑飡者於將獲所欲,則悅情注心,飽滿之後,釋然疏之,或有厭惡。然則榮華酒色,有可疏之時。蚺蛇珍於越土,中國遇而惡之;黼黻貴于華夏,祼國得而棄之。當其無用,皆中國之蚺蛇,裸國之黼黻也。以大和為至樂,則榮華不足顧也;以恬澹為至味,則酒色不足欽也。苟得意有地,俗之所樂,皆糞土耳,何足戀哉! 今談者不睹至樂之情,甘減年殘生以從所願,此則李斯背儒,以殉一朝之欲;主父發憤,思調五鼎之味耳。且鮑肆自玩,而賤蘭茝,猶海鳥對太牢而長愁,文侯聞雅樂而塞耳。故以榮華為生具,謂濟萬世不足以喜耳。此皆無主於內,借外物以樂之,外物雖豐,哀亦備矣。有主于中,以內樂外,雖無鐘皷,樂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軒冕也;有至樂者,非充屈也,得失無以累之耳。且父母有疾,在困而瘳,則憂喜並用矣。由此言之,不若無喜可知也。然則樂豈非至樂耶?故順天和以自然,以道德為師友,玩陰陽之變化,得長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並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 養生有五難:名利不滅,此一難也。喜怒不除,此二難也。聲色不去,此三難也。滋味不絕,此四難也。神慮轉發,此五難也。五者必存,雖心希難老,口誦至言,咀嚼英華,呼吸太陽,不能不回其操,不夭其年也。五者無於胸中,則信順日濟,玄德日全,不祈喜而有福,不求壽而自延,此養生大理之所效也。然或有行踰曾閔,服膺仁義,動由中和,無甚大之累,便謂人理已畢,以此自臧,而不蕩喜怒,平神氣,而欲卻老延年者,未之聞也。或抗志希古,不榮名位,因自高於馳騖。或運智禦世,不嬰禍,故以此自貴。此於用身,甫與鄉黨齯齒耆年同耳,以言存生,蓋闕如也。或棄世不群,志氣和粹,不絕穀茹芝,無益於短期矣。或瓊餱既儲,六氣並禦,而能含光內觀,凝神複樸,棲心于玄冥之崖,含氣于莫大之涘者,則有老可卻,有年可延也。 凡此數者,合而為用,不可相無,猶轅軸輪轄,不可一乏於輿也。然人苦偏見,各備所患。單豹以營內致斃,張毅以趣外失中,齊以誡濟西取敗,秦以備戎狄自窮,此皆不兼之禍也。積善履信,世屢聞之;慎言語,節飲食,學者識之。過此以往,莫之或知。請以先覺語將來之覺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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