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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坤《呻吟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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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是毀底,故開闢後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毀底,故混沌還成開闢。主宰者何?元氣是已。元氣亙萬億歲年,終不磨滅。是形化氣化之祖也。(《天地》) 先天之氣,發洩處不過毫釐;後天之氣,擴充之必極分量。其實分量極處,原是毫釐中有底,若毫釐中合下原無,便一些增不去。萬物之形色才情,種種可驗也。(《形氣》) 道者,天下古今公共之理,人人都有分底。道不自私,聖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聖人之道,言必循經,事必稽古,曰衛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誰敢決之?然道無津涯,非聖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時複,非聖人之制所能盡。後世苟有明者出,發聖人所未發,而嘿契聖人欲言之心,為聖人所未為,而吻合聖人必為之事,此固聖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駭也。 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餘歎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食之中。這說話不緘嘿,不狂誕,這就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 形神一息不相離,道器一息不相無,故道無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指案上樽俎言,其位置恰好處,皆是天然自有的道理。若說神化性命不在此,卻在何處?若說這裡有神化性命,這個工夫還欠缺否?推之耕耘簸揚之夫,炊爨烹調之婦,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極。學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只因不曾理會。理會得,橫豎推行,撲頭蓋面,腳踏身坐的,都是神化性命。 無萬則一何處著落?無一則萬誰為主張?此二字一時離不得。得一隻在萬中走,故有正一無邪萬,有治一無亂萬,有中一無偏萬,有活一無死萬。 或問:「子之道何如?」曰:「饑食渴飲,倦眠醒起,冬爐夏扇,喜歌悲哭,如此而已矣。」曰:「如此之道,其誰不能?」曰:「我有終身不能者在。」(以上《道體》)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無學無識,學識須從三代以上來,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將秦、漢以來見識,抵死與人爭是非,已自可笑,況將眼前聞見,自己聰明,翹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今人無事不苟且,只於虛套搪塞,竟不咀嚼真味。 不從學問中來,縱有掀天揭地事業,都是氣質作用。氣象豈不炫赫可觀?一入聖賢秤尺,坐定不妥貼。學問之要如何?隨事用中而已。 學問二字,原自外面得來,蓋學問之理,雖全於吾心,而學問之事,則皆古今名物,人人而學,事事而問,攢零合整,融化貫串,然後此心與道,方浹洽暢快。若怠于考古,恥於問人,聰明自己出,可憐可笑,不知怎麼叫做學者。 「無所為而為」五字,是聖賢根源,學者入門念頭,就要在這上做。今人說話,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為上,只為毀譽利害心脫不去,開口便是如此。 人才不甚相遠,只看好學不好學、用心不用心耳。 以粗疏心看古人親切之語,以煩燥心看古人靜深之語,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細之語,以淺狹心看古人博洽之語,字意未解,句讀未真,便加評騭,真孟浪人也。 一門人向予數四窮問無極太極,及理氣同異、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語,予亦能剿先儒之說,及一己之謬見,以相發明,然非汝今日急務。假若了悟性命,洞達天人,也只於性理書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語,講學門中多了一宗卷案,後世窮理之人,信彼駁此,服此辟彼,百世後汗牛充棟,都是這樁話說,不知於國家之存亡,萬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見在得濟否?我只有個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處事、接物、齊家、治國、平天下,大本、小節,都事事心下信得過了,再講這話不遲。」曰:「理氣性命,終不可談耶?」曰:「這便是理氣性命顯設處,除了撒數沒總數。」(以上《問學》) 人各有抵死不能變之偏質,慣發不自由之熟病,要在有痛恨之志,密時檢之功,總來不如沉潛涵養,病根久自消磨。然涵養中須防一件,久久收斂衰歇之意多,發強之意少,視天下無一可為之事,無一可惡之惡,德量日以寬洪,志節日以摧折,沒有這個,便是聖賢涵養,著了這個,便是釋道涵養。 涵養不定的,自初生至蓋棺時,凡幾變,即知識已到,尚保不定畢竟作何種人。所以學者要德性堅定,到堅定時,隨常變窮達生死,只一般,即有難料理處,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時,盡算好人,一遇個小小題目,便考出本態,假遇著難者、大者,知成個甚麼人?所以古人不可輕易笑,恐我當此,未便在渠上也。 涵養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沒涵養,就省察得,也沒力量降伏那私欲。 平居時有心訒言還容易,只是當喜怒愛憎時,發當其可,無一厭人語,才見涵養。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于從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餘味,人從容,則有餘年。(以上《涵養》) 心要有個著落,不著落到好處,便向不好處。與慶陽李克庵通宵談,非天德則王道,因相謂曰:「即此便是不放心。」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遊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遊子思親,貞婦懷夫,這個是放心否?若不論邪正,只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 一善念發,未說到擴充,且先執持住,此萬善之囮也。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裡,便是空軀殼。(以上《存心》) 慎言動于妻子僕隸之間,檢身心於食息起居之際,這工夫便密了。 此身要與世融洽,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精。 天地人物,原來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心腸,同了便是一家,異了便是萬類,而今看著風雲雷雨,都是我胸中發出,虎豹蛇蠍,都是我身上分來,那個是天地?那個是萬物?(以上《修身》)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適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無衣冕而持敬者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于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禦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皆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于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遊千里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千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 靜中看天地萬物,都無些子。(以上《主靜》) 學者萬病,只一個靜字,治得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裡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千紛百擾中,此心不亂,千撓百逆中,此氣不動,此之謂至靜。(以上《居敬》)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若養得定了,便發而中節,無用此矣。 聖狂之分,只在苟不苟二字。(以上《省察》) 天下難降伏難管攝的,古今人都做得來,不為難事。惟有降伏管攝自家難,聖賢做工夫,只在這裡。(《克治》) 天德之良知,是千聖一心,萬古一道,坐斗室而通於六合的,才落聞見,便有偏倚駁雜世俗氣味矣。是以聖賢將聞見來證心,不以心狥聞見。(《致知》) 字到不擇筆處,文到不修句處,話到不檢口處,事到不苦心處,皆謂之自得者與天遇。(《力行》) 夫一言之發,四面皆淵阱也。喜言之,則以為矯;戚言之,則以為懦;謙言之,則以為諂;直言之,則以為陵;微言之,則以為險;明言之,則以為浮。無心犯諱,則謂有心之機;無為發端,則疑有為之說。簡而當事,曲而當情,精而當理,確而當時,一言而濟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謂修辭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氣。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故此事得罪於天甚重。 對左右言,四顧無媿色,對朋友言,臨別無戒語,可謂光明矣,胸中何累之有? 在邪人前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故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若與我無干涉,則箝口而已。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預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以上《慎言》)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然士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 以患難視心居安樂,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只是過多,便有長進。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以上《反己》) 有天欲,有人欲。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天欲不可無,無則寂,人欲不可有,有則穢。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的天欲。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一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欲中過失,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聖人,能立無過之地。(以上《理欲》) 為善去惡,便是趨吉避凶,惑矣,陰陽異端之說也。祀非類之鬼,禳自致之災,祈難得之福,泥無損益之時日,宗趨避之邪術,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則悟之者,亦狃於天下皆然,而不敢異,至有名公大人猶極信尚。反經以正邪慝,複誰望哉? 凡人之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後忍不忍半,其後忍之,其後安之,其後樂之,至於樂為不善,而後良心死矣。 精明也要十分,只須藏在渾厚裡作用,古人得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今之人惟恐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以上《善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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