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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問《讀書劄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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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茅塞之論,深切學者病痛。天理良心,虛明自在,坦然平道,若大路然。人心一動,即七情交雜,遂棼如也。充塞既久,些子虛明透露不出,與茅塞何異?則運動作為,皆為形氣物欲所使,真無別於禽獸矣。極力芟夷,開除荊棘,以還大路,學者宜自勉哉! 閑思妄想,既往復來,客感得以乘隙而突入也。病在中養不固,而門戶闊疏,斜徑滑習耳。其原在好善惡惡,未能真切,故坐悠悠忽忽,養成此患,而不自知也。若欲去之,其幾只要誠意,誠意即慎獨,慎獨即是敬,扃鑰斷不可少,而防閑次之。 端居無事時,且不要留心世事,遇不平有動於中,則失自家中和氣象,此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也。 人為心害者,不獨富貴飲食,男女之欲,凡山水書畫,古今事蹟,與夫將迎顧慮、往來於懷,未能遣去,其為害一也。大抵廣大寬裕,盡置外境,而休心自如,方見本性。 草木有氣質而無知,鳥獸有知而無覺。覺乃聰明穎悟處,知此當然之理,幾微畢見者也。故伊尹以先覺自任,而孔子亦以先覺為賢。可見若但知飲食男女富貴,求遂其欲,而不覺其當然,則孟子所謂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萬物形於有,而生乎無,成於實,而本乎虛,故制器者,尚其象,崇其虛,所以制用也。人之於物也,耳遇之而成聲,目遇之而成色,雖聖賢猶夫人之耳目也。其所默會心通,窮神知化,固不在於形聲也。《詩》「無聲無臭」,蓋言形而上之道,天德至矣。 近世言《大學》格物義,議論尤多,或以格為正,如孟子「格君心之非」之格,正與非對,下雲「一正君而國定」,彼以為正是也。此于正物無意義。或以為如雲正是義,正,當也,又於物字不照應。或以為格者揆正之也,格物知本也,如孟子言「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又如《大學》絜矩之義,且謂朱注以格物而謂之窮理,古未之聞也。如此言,意雖近,而于本文義,恐未盡會通,終有支節窒礙處。愚觀《書》贊堯「敬德之光」,曰「格於上下」。《舜典》言「巡狩,至於北嶽,歸格于文祖」。又「禹征有苗,三旬逆命。舜乃誕敷文德,舞干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詩》言「魯侯允文允武,照假烈祖」。皆有誠意感通之義。夫我之格人,人之格我,皆以理通,其實一也。朱注謂「窮至事物之理」,與《易》「知至至之」義同,本亦無害,但於感通之義稍殊,故至後議日紛如也。《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彼固聖人之事,而學未有不由是而得也。原格字義本扞格,有未通求通之義,猶古治為亂,以治亂而曰亂也。蓋萬事萬物,盈於宇宙,而備于人,原於天,而具於吾之心。惟於氣稟物欲,或有偏蔽扞格,故於明處無由可通,只以吾心當然之理,精思熟玩,引伸觸類,曲暢旁通,《易》所謂「精義入神,觀其會通」是也。如是則向之齟齬扞格於吾前者,皆將渙然冰釋,怡然理順,活潑潑然而來,種種皆化,物物皆理,萬物皆歸一太極也。知豈有不致?意豈有不誠者乎? 非禮勿言之訓,程子之箴確矣。大抵中守義理,自不至於妄言;言行相顧,自不敢為多言。況有悖入興戎損氣之為害哉?抑嘗驗之人,有喜怒意向,則其言易乘之而出,故制情乃所以謹言也。 為學作事,忌求近功,一求近功,則自畫氣阻,淵源莫極。楊、墨、告子之徒,霸者之功業是也。聖人無近功,故至誠無息。孔子不知老之將至,若顏子未見其止,孟子深造之以道,是不求近功。法則參前倚衡,及勿忘勿助諸篇,則又其步級也。 程子論《易》:「生之謂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蓋謂天命流行而生人物,始有性。人生而靜,道理蘊而未感,故為天之性,感於物而動,為性之欲。欲即喜怒哀樂之情也。若以靜推而上之,則為造化未形時,只是一團氣涵理在,故不可言性。言性即墮形氣中,非複性之本體矣。 孟子說「存心養性」,四字精密,二者雖開說而義實相因。性本天賦仁義禮智信純粹真實的道理,而寓於心。有感則情動,隨物而遷,心有存焉者寡矣。心既不存,則人欲日長,天理日消,故存心所以養性,養性所以奉若乎天之所以與我之理,即子思子所謂「尊德性」,《易》所謂「成性存存」是也。良心既存,物不擾動,《大學》之「有定」,《易》之「艮其背,不獲其身」時也。定而虛,虛而明,一真自如,《中庸》之謂中,《大學》之謂靜,《易》「敬以直內」時也。由感而動,出皆常理,《易》動以天為無妄,《中庸》之謂「和」時也。由是仁之于父子,義之於君臣,五常百行及仁民愛物,而物各得其所,孔子所謂「一以貫之」時也。故存心養性工夫,其效甚大。 性字訓義心生,以人心具此生理,而實不外乎氣也。程子以為性出於天,才出於氣,然才亦根於性之理,必於氣以發之,故高辛子八元之才,忠肅恭懿,宣慈惠和,蓋以德性用事,是何等才也。若專以氣用事,則闇於理義,為剛狠給惠,而非所謂稟受之才矣。孟子所謂「非天之降才爾殊」,言不能盡其才者也可見。 明道答橫渠《定性書》,大意動靜皆定,不留將迎,不系內外,此性所以恒定也。次言無情者定之本,順應者定之用,既無情順應,自不須除外誘,除則增一套事。《易》所謂「至賾而不可惡」也,引《易》艮止為內定,孟語不鑿為外定,故兩忘無事,靜而明通,如聖人順應喜怒之常在於物,而中無所系也。後言忘怒觀理,乃學者求定工夫,而用力之要,莫切於此。 或謂人心本無靜,氣化流行,亦無靜時。愚觀《易繫辭》曰:「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又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蓋非靜無翕其動,非動無辟其靜,乾為至健,而有動靜,故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以為無靜,非也。 人生存養不厚,則德不聚,出皆支離,未能順理。《易》以「尺蠖之屈,龍蛇之蟄」,皆自外而內,「退藏於密」之事。下言「精義入神,窮理入于微妙」,如《中庸》之盡精微,乃為致用之本。利用安身,順而利往,如《易》義以方外,乃為崇德之資,此正是內外交相養之道。 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前求中」。程子曰:「不可求,求即是思,思即已發,不可謂之中也。」又問:「呂學士言當求之於喜怒哀樂之前,何如?」曰:「不可。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後來羅豫章師龜山,李延平師豫章皆以靜坐觀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為何如,而求所謂中者。想其觀字,亦如言聖人之能反觀,非費思求索之謂,必有默會自得處。孟子言平旦好惡,雖是動,亦于本心未梏之際觀之。學者于此二者,交用其功,則天理常存,善端呈見,日用動靜,蓋有渾合自得而不自知矣。 《易》無妄,心有天人兩端而已。天理渾然處,自有泛應端緒出來,無思無為,所謂道心也。若感物而動,為性之欲,既與物涉,便有計較安排,雖善惡不同,均為人心也。道心動皆天理真實,故為無妄,人心稍涉計較安排,雖善亦妄矣。察則決之之方,敬則守之之法也。 程子謂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愚謂如人欲立功業,便有功業事出來,欲求名譽,便有名譽事出來,至於出處顯晦皆然,心逐事亂也。聖人不逐事,故出處久速皆止其所矣,何動之有? 世俗上下相接之間,一套儀文,皆所謂非禮之禮矣。蓋其中無主,只管從時徇俗,又為利害誘奪,不能自信,隨氣盈歉,遂以成習,所以中間尋不出真實辭讓禮來。 程子謂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若主於敬,又焉有紛擾之患乎?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於屋漏,皆敬之事矣。主一無適之謂敬,學者涵泳其義,泥為專主,故好事者從而議之,若與《六經》所載敬義迥別。蓋道心本純一不雜,中無妄動,則不歧雜於二三,心要在腔子裡,畏懼收斂,則不孜逐於物欲。故無妄動斯一矣,有畏懼斯不妄適矣,人所以易動而恒不得制其欲者,只緣無有畏心。能內尊天命之性,而不敢放失,外懼物欲之患,而先意防閑,則敬自從此起矣。敬則私欲退聽,而天理之心常存,是謂涵養。涵養之義,如程子所謂「菜子中許多生意,只須培壅澆灌,方才得成」。所以成之者敬也,故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嚴恭寅畏,克自抑畏,瑟兮僩兮,與戒慎恐懼,同是一個意。學者要以畏為主。(畏字有分別,常人之畏,只是畏事,便差千里。) 孔子答子張問行,以「言忠信,行篤敬」,蓋忠敬本心上工夫,而欲于言行上求之,恐其偽為於外,而不由夫心之實也。如告顏子「克己復禮為仁」,而其目乃在於視聽言動。蓋心本無私,恐為物欲牽引而蔽之也,故須以志克制。如戰而勝,人欲負而退聽,所以全夫中之理也。意亦略同。(忠信篤敬,則言行自出於本心。) 學者知心上有公私,便知事上有義利,張南軒、許魯齋謂學莫先乎義利之辨,比之程、朱論學,已是第二件工夫,然于世態沈冥中,要識此,便能卓然有立。 朱子答張南軒書曰:「以天理觀之,動之不能無靜,猶靜之不能無動也。靜之不能無養,猶動之不可不察也。但見得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敬義夾持,不容間斷,則雖下靜字,無非此物,至靜之中,蓋有動之端焉,是所以見天地之心者。先王以至日閉關,安靜以養乎此耳,固非遠事絕物,閉目兀坐而偏於靜之謂。但未接物時,便有敬以主乎其中,則事至物來,善端昭著,而所以察之者,益精明耳。伊川於已發之際觀之,正謂未發止存養而已,發則有可觀也。」此語甚精確,而猶不安于靜觀未發之論,愚恐終不能遺於反觀也。 孟子謂氣動志,如蹶者趨者。蓋顛越急趨,在氣而欲速,則亦由乎心。又如人鬥狠是氣,然忿懥則發於心,驅僕鬥狠,僕固為氣,然其主翁為心,若心操得其中,則氣自平,主得其理,則僕不亂。故曰志動氣者十九,言其時常多,氣動志者十一,言其少也。 心具性,先儒以為郛郭,於人雖資環衛,而終為二物。惟穀種之譬為得之,蓋其渾一之妙,難以言語形容,只得如此名狀,欲人之易曉耳。夫水本淡,滴之五味而後和,然其相投之分,不可離也。故孟子以為良心,又曰良知良能,正以其有性之德,渾合得在。 孔子以不為《周南》《召南》為面牆,蓋不務本原尋路頭,而欲施之家國天下,自是通透推行不去。 或謂「知行只是一個工夫,不可分作兩段事」,與《易》「知至至之」,《大學》「知止,而後有定」,孔子「知之不如好之」,意相背。又曰「敬即無事時義,義即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與「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意相背。大抵聖賢說道理,有本原,有作用,理無二致,而用功則有先後,故其次序如此,如四時之不可易。若欲打滾一處,或倒做了工夫,恐於道難入也。 或謂「居敬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是以《中庸》「尊德性,道問學」,頭緒混為一處。又謂「戒懼慎獨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若意念未萌,善惡之幾未兆,原無照慮,須安靜以存養之,何用省察?及其感而幾動,則宜省察以決之,何用存養?人心動靜,隨處可以用工,若打混一處,尤難得力也。 世學或謂心中不須用一個敬字,且病宋儒程、朱「主敬」及「主一」之說。不知敬非別物,只是尊德性,常以心為天、為君、為嚴師,翼若有臨而不敢怠放。聖人純一無偽,有自然之敬,齋戒以神明其德,所謂「齊莊中正」是也。賢人嚴恭寅畏,有固守之力,操存涵養,不敢放置,所謂「整齊嚴肅」是也。其用功則不妄動之謂誠,弗歧二之謂一,不偏倚之謂中,止紛擾之謂靜,無邪曲之謂直,中有主之謂實,去物欲之謂虛,其實一也。外則踐履,執事使民,常整思慮,斯須不忘,正衣冠,尊瞻視,非禮不動是也。舍此則靈扃無主,人心客氣交病於內,耳目口鼻四肢,富貴利達諸欲攻奪於外,譬如所居藩籬不固,中之所藏,寇竊得與我共之。我方在外奔走,救急不暇,雖有良知,亦將為所昏塞而無所用其明矣。考《易》、《詩》、《書》所稱,曰「敬直」,曰「敬德」,曰「聖敬」,曰「敬止」,曰「毋不敬」,曰「修己以敬」,聖人以此洗心,其言若出一口,而謂盡非乎哉? 商書《鹹有一德》雲:「德無常師,主善為師。舜察邇言,《詩》詢芻蕘。」孔子「問禮問官」是也。「善無常主,協於克一」,又曰「一哉王心」,舜之「執中惟一」,孔子之「一貫」是也。尹、湯一德,其傳尚矣。程子以「敬為主一」,蓋天理渾具于良心,不為物欲之雜,可以統會萬殊,而貞天下之動以歸於一。而或謂主一之非,至謂一心在好貨好色上,亦可以為主一,不知要誠意之功何用?夫乃未之思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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