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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嶽論學書


  良知之言,發於孟子,而陽明先生述之,謂「孝弟之外,無良知」,前無是言也。迨雙江以其心所獨得者創言之,於愚心不能無疑。亦嘗面質雙江矣,尚未盡也。子思之言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而又申之「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夫以性道之廣矣大矣,無不備也,而指其親切下手處示人,不越乎喜怒哀樂已發未發之間,所謂戒懼者,戒懼乎此而已,所謂慎獨者,慎獨乎此而已。至孟子又發出四端之旨,而特舉夫赤子入井,呼爾蹴爾,睨視顙泚,以驗良心之不容泯滅者,亦可為深切痛快,無餘蘊矣。學者只依此本子做去,自有無限工夫、無限道理,固不必別尋一二事以籠絡遮蓋之也。明德新民之說,往歲謁陽明先生于紹興,如知行博約精一等語,俱蒙開示,反之愚心,尚未釋然。最後先生忽語曰:「古人只是一個學問,至如明明德之功只在親民,後人分為兩事,亦失之。」戄然請問,先生曰:「民字通乎上下而言,欲明孝之德,必親吾之父,欲明忠之德,必親吾之君,欲明弟之德,必親吾之長,親民工夫做得透徹,則己之德自明,非親民之外,別有一段明德工夫也。」某又起請曰:「如此則學者固有身不與物接時節,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又如《禮記》九容之類,皆在吾身,不可須臾離者,不待親民,而此功已先用矣。先生謂明德工夫只在親民,不能無疑。」先生曰:「是數節雖不待親民時已有此,然其實所以為親民之本者在是。」某又請曰:「不知學者當其不睹不聞之必戒慎恐懼,屋漏之必不愧於天,手容之必恭,足容之必重,頭容之必直等事,是著實見得自己分上,道理合是如此,工夫合當如此。則所以反求諸身者,極於幽顯微細,而不敢有毫髮之曠闕焉。是皆自明己德之事,非為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也。如其欲親民而先此以為之本,則是一心兩用,所以反身者必不誠切矣。故事父而孝,事君而忠,事長而弟,此皆自明己德之事也。必至己孝矣、忠矣、弟矣,而推之以教家國天下之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弟者,莫不然矣,然後為新民之事。己德有一毫未明,固不可推以新民,苟新民工夫有毫髮未盡,是亦自己分上自有欠缺,故必皆止於至善,而後謂之《大學》之道,非謂明德工夫只在新民。必如先生之言,則遺卻未與民親時節一段工夫,又須言所以為親民之本以補之,但見崎嶇費力,聖賢平易教人之意,恐不如是也。」先生再三鐫誨曰:「此處切要尋思,公只為舊說纏繞耳,非全放下,終難湊泊。」夫以陽明先生之高明特達,天下所共信服者,某之淺陋,豈敢致疑於說?顧以心之所不安者,又次為書於名公,而不明辨以求通焉,則為蔽也滋甚矣。(《與郭淺齋》)

  格物之說,古人屢言之,及陽明而益詳,然鄙滯終不能釋然者。蓋古人學問,只就日用行事上實下工夫。所謂物格者,只事理交接,念慮發動處,便就辨別公私義利,使纖悉曲折,昭晰明白,足以自信不疑,然後意可得而誠,心可得而正。不然一念私見,橫據於中,縱使發得十分懇到,如適越北轅,愈騖愈遠。自古許多好資質,志向甚正,只為擇義不精,以陷於過差而不自知者有矣,如楊、墨、釋氏,豈有邪心哉?其流至於無父無君,此其病根所在,不可不深究也。來教雲:「格物者,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某謂一部《大學》,皆是欲人克去己私,以求複乎心之體也。但必先辨乎公私之所在,然後有以克而複之。此其節級相承,脈絡相因,吾學之所定迭切實,異于異教之張惶作用者,只這些子。且如讀書,講明義理,亦是吾心下元有此理,知識一時未開,須讀古人書以開之。然必急其當讀,沉潛反復,使其滋味浹洽,不但理明,即此就是存養之功,與俗學之支離浮誕者,全不同。豈有使之舍切己工夫,而終日勞于天文地理,與夫名物度數,以為知哉?無是事也。數年來,朋友見教者甚多,終是胸中舊根卒難掃除,而私心習之既久,又不忍遽除之也。(以下《與聶雙江》)

  今之論文章者,必曰秦、漢,蓋以近時之軟熟餖飣為可厭也。講讀者,必曰自得,亦以傳注之拘滯支離,學之未必有得也。夫真能以秦、漢之文發其胸臆獨得之見,洋洋乎通篇累牘,而于根本淵源之地,未必實有得焉,君子未敢以作者歸之也。況所謂秦、漢者,乃不出晚宋之尖新,稍有異於今之軟熟者爾,實亦無以異也。暗郁而不章,煩複而無體,奔走學者于譎誕險薄之域,反不若淺近平易,猶得全其未盡之巧之為愈也。秦、漢之文,見於班、馬氏,所載多矣。其深厚醇雅之氣,明白正大之體,曾有一言一事譎誕乎哉?今之自托為秦、漢者,恐未必于班、馬之書有得也。有得於中,則其發也必不掩矣。乃欲厚自與而疑學者,其亦可悲也夫!自得之言,出於孟子,其意亦曰漸漬積累,自然有得爾,夫豈必於排擯舊說,直任胸臆所裁,而謂之自得哉?三代而下,數聖人之經,秦火之後,人自為說,至程、朱始明矣。雖其言或淺或深,或詳或略,然聖人遺意,往往而在。學者不讀之則已,如其讀之也,豈可不深造而致其詳?詳讀古人之書,而有得其淺深詳略之所存,意有未安,姑出己見為之說,期於明是理以養心而已矣,不在創意立說,以駭人耳目也。有是心而言又或未當,其自蔽也甚矣。嗚呼!學之不講久矣,文章議論,古人講學不以為先也。今也窮日力以從事於此,猶不得其要領,況其遠且大者乎?此類得失,本無足辨,然場屋去取,學者趨向系焉。新學小生,心目譾薄,一旦驟見此等議論,必以為京師好尚皆如此。其弊將至詭經叛聖,大為心術之害,有不可不深憂而豫防者,故一伸其拳拳之喙。

  出院習禮,蓋將使學者知舉業之外,有此一段本領工夫,若於此信得及,做得是,日積月累,滋味深長,外面許多淺俗見解,自然漸覺輕小矣。此學不講已久,今聚八郡之士,終日群居,若不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下手工夫,使之有所持循據守,以文相勸勉,漸次有得,而但務為渾淪籠統之語以詔之,則恐聽者未悉吾意。其材質高者,未必實用其力,先已啟其好高助長之心;其下者又隨語生解,借存養之目,以為談說之資。此其病痛面目證候,雖與俗學不同,而其根於心術隱微,反有甚焉者,不可不察也。昔夫子之教,以求仁為先,仁即心也,心即理也,此心所存,莫非天理,默而成之,而仁不可勝用矣。此數言者,以夫子之聖,七十子之賢,提耳而教之,可以不終食而頓悟者。而夫子則不然也,顏淵問仁,告之以「克己復禮,而其目在視聽言動」;仲弓問仁,告之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樊遲問仁,告之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司馬牛問仁,告之以「其言也訒而已」。顏子所問者,仲弓不得而與聞也;仲弓所問者,樊遲不得而與聞也;至樊遲所問者,司馬牛又不得而與聞也。聖門之教,因人成就如此。其曰「視德言動」,曰「出門使民」,曰「居處執事與人」,皆就日用最親切處,指示人下手工夫,故曰「勿視必聽勿言勿動」,曰「恭」,曰「敬」,曰「忠」,曰「訒」,真如漢廷之法,較若畫一,使人即此目下,便有持循據守。才質高者,不得獵此,而不及者,亦可以企此以有為。所謂非僻之心,惰慢之氣,自將日銷月化於冥冥之中,而不自覺。此所謂聖門之學也,無他,只是有此實事實功而已矣。夫豈在別尋一個渾淪之體,以為貫內外、徹幽顯、合天人,使人愛慕玩弄,而後謂之心學也哉?且就講禮一節言之,如《士相見》、《冠昏》、《鄉射》、《飲酒》之禮之類,不講之則已,如欲學者之講之也,則不但告之曰:「禮者理也,理者性也,性者心也,心存則性存,而禮在其中矣。」必使治其文也,習其節也,而又求之其義也,則必據經傳質師友,而反求於心,然後有以得其節文意義之不可苟者而敬從之,夫然後謂之善學。顧其中間,自始至終,皆以實欲行禮之心主之,為有異剽竊狥外、以欺人者爾。《易》曰:「同歸而殊途,百慮而一致。」此言理本自然,人不可私意求之爾。既曰殊途,既曰百慮,不可謂全無分別也。故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然至論心自是心,性自是性,天自是天,如人之父子祖孫,本同一氣,豈可便以子為父,而祖為孫哉?昔之失之者,既以辨析太精,而離之使異;今欲矯其失,必欲紐捏附會,而強之使同。可謂均亡其羊矣。不如釋同異之論,令學者且就日用切己,實下工夫。如讀書不必泛觀博覽,先將《學》、《庸》、《語》、《孟》,端坐迭足,澄心易氣,字字句句,反復涵泳,務使意思昭晰,滋味泛溢,反之吾心,實有與之相契合處。如習禮,則《冠》、《射》、《相見》等,用之有時,日識其節文大義,亦當必求其所謂不可須臾去身者,如《曲禮》、《少儀》、《玉藻》中所記「動容威儀」之節,逐條掇出,相與講明而服行之。坐時、行時、立時、拜跪時、獨處時,至應事接物時,提掇精神,常常照管,使其容色無時而不莊敬,動作無事而不節守。少有放肆失禮,則朋友又得指其失而箴規之。如是雖於學問之淵源統紀,未能深造,然就此著實規矩安頓身心,資質高者能自循此上達,其下者亦有以養其端愨醇篤之性,不至於道聽塗說,揣度作用,重為本體之害矣。

  所喻物則云云,此是文公教人下手窮理工夫,十分親切處,真能見得事事物物上,各有義理,精微不差,則所謂人心道心,氣質天性,亦各有著落,以為省察存養之端。今之學者,差處正是認物為理,以人心為道心,以氣質為天性,生心發事,縱橫作用,而以良知二字飾之,此所以人欲橫流,其禍不減於洪水猛獸者此也。若老、釋外事物以求理,其學雖差,要於虛空中實有所見,豈若今人之恫疑虛喝?其高者入于奸雄,以下殆類俳優。此風不息,不知將何止極也!(《與黃泰泉》)

  為學之道,以心地為本,若真見所謂心者而存養之,則其本體固自正。然非體察精密,義理明晰,有以備天下之故於寂然不動之中,而曰心得其正者,未之有也。近時不察乎此,紐捏附會,恫疑虛喝,既不知有義理工夫之實,而亦安識所謂心體也哉?其團合知行,混誠正于修齊治平,而以心字籠罩之,皆謾為大言者也。某之疑此久矣,朋友間一二有志者,皆相率而入於此,無可與開口者。又恐徒為論辨,而未必有益,故于門下每傾心焉。又思近時所以合知行於一者,若曰「必行之至,然後為真知」,此語出於前輩,自是無弊;其曰「知之真切處即是行」(見《傳習錄》),此分明是以知為行,其弊將使人張惶其虛空見解,不復知有踐履。凡精神之所運用,機械之所橫發,不論是非可否,皆自謂本心天理,而居之不疑。其相唱和而為此者,皆氣力足以濟邪說者也。則亦何所不至哉!此事自關世運,不但講論之異同而已。(《答張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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