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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登《證學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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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調元述泰州唐先生主會,每言「學問只在求個下落」,如何是下落去處?曰:「當下自身受用得著,便是有下落,若止懸空說去,便是無下落。」 人到諸事沉溺時,能回光一照,此一照,是起死回生之靈丹,千生萬劫不致墮落者,全靠此。 問:「無善無惡,則為人臣子,何所持循?」曰:「為人臣者,只求免於不忠,為人子者,只求免於不孝,如有持循,工夫盡有可做。」曰:「聖人,忠孝之極也,然則希聖非歟?」曰:「止敬曰文,大孝曰舜,此自人稱之耳。若文王曰『臣罪當誅』,何嘗有忠?虞舜曰『不可為子』,何嘗有孝?今人只要立忠立孝,便是私心。聖人之心如此,吾亦如此,謂之希聖。不得其心而徒慕其名,去聖遠矣。」 今人乍見孺子入井,必然驚呼一聲,足便疾行,行到必然挽住,此豈待為乎?此豈知有善而行之者乎?故有目擊時事,危論昌言者,就是只一呼;拯民之溺,八年於外者,就是只疾行;哀此煢獨者,就是只一挽。此非不足,彼非有餘,此不安排,彼不意必,一而已矣。今人看得目前小事業大,忽卻目前,著意去做事業,做得成時,亦只是霸功小道。 此心一刻自得,便是一刻聖賢;一日自得,便是一日聖賢;常常如是,便是終身聖賢。 洪舒民問:「認得心時,聖賢與我一般,但今人終身講學,到底只做得鄉人,何也?」曰:「只是信不及耳。汝且道今日滿堂問答詠歌,一種平心實意,與杏壇時有二乎?」曰:「無有二也。」曰:「如此則何有鄉人之疑?」曰:「只為他時便不能如是。」曰:「違則便覺,依舊不違。」曰:「常常提起方可。」曰:「違則提起,不違,提個甚麼!」 曰:「天下人緣何付與有厚薄貧富不同?」曰:「且道汝自身上,只今一問一答,有甚貧薄來?」曰:「多不中節。」曰:「只今問答,未見有不中節處,汝莫自轉自疑。」 問天根月窟。曰:「汝身渾是太極,念頭初萌,才發此問,便是月窟。問處寂然,念慮俱忘,便是天根。寂而萌,萌而寂,便是天根月窟之往來。萬事萬化,皆不外此。處處皆真,頭頭是道,這便是三十六宮都是春。」 熊念塘言:「世界缺陷,吾人當隨分自足,心方寬泰。」曰:「自心缺陷,世界缺陷;自心滿足,世界滿足,不幹世界事。」 問:「現在此心便是,白沙又要靜中養出端倪,何也?」曰:「現在此心說不是,固非別有,說是,則又全非。白沙之言,善用之,亦自得力;不善用之,養出二字,反成大病。不可徒泥成言,須自體認。」 問:「手持足行是道,不持行時如何?」曰:「無有二也。」曰:「持行不持行,分明不同,何以不二?」曰:「子當手持足行時,持行焉而已,不知持不知行也。當不持行時,不持行焉而已,不知不持不知不行也。如此則同於不知,豈有二耶?」曰:「既不知,則何以謂了了常知耶?」曰:「當持行時便知持行,當不持行時便知不持行,豈非了了常知耶?知而不知,不知而知,總無有二。悟至此,則道亦強名。」 一物各具一太極者,非分而與之之謂。如一室千燈,一燈自有一燈之光,彼此不相假借,是為各具萬物。統體一太極者,非還而合之之謂。如千燈雖異,共此一燈之光,彼此毫無間異,是為統體。 問:「理氣如何分別?」曰:「理氣雖有二名,總之一心。心不識不知處,便是理;才動念慮起知識,便是氣。雖至塞乎天地之間,皆不越一念。」曰:「心何便是理?如視是心,而視所當視,有視之理當循;聽是心,而聽所當聽,有聽之理當循,心豈便是理乎?」曰:「此正學問窾要,不可不明。信如所言,則是心外有理,理外有心矣。凡人視所不當視,聽所不當聽,聲色牽引得去,皆知識累之也。知識忘而視聽聰明,即心即理,豈更有理為心所循耶?」曰:「理必有氣,心之知識可無耶?」曰:「即理即氣,所謂浩然之氣是也;不識知之識知,所謂赤子之心是也,非槁木死灰之謂。」曰:「動處是氣,靜處是理否?」曰:「靜與動對,靜亦是氣。」曰:「人睡時有何知識?」曰:「無知識何能做夢?」曰:「不做夢時如何?」曰:「昏沉即是知識。」 本末之妙最不易言,人於草木,以根為本,以杪為末者非也。生意其本,根與杪皆末也。生意寄於根,而根不足以盡生意,猶人心寄於方寸,而方寸不足以盡心也。故凡目可見、耳可聞、口可言、心可思者,皆末也。不離見聞言思,而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者,本也。灑掃應對進退末也,精義入神亦末也,能知灑掃應對進退,精義入神者,本也。嗟乎!難言矣。 晦翁言「手持足行未是道,手容恭,足容重,乃是道也。」先生曰:「視聽行持,本來是道,所以非者,只因著些私心。心苟不著,渾如赤子,則時徐行而徐行,時趨進而趨進,視即為明,聽即為聰,率其視聽行持之常,何所不是而複求加?故學者但防其非而已,無別有是也。若心已無非,更求一般道理,並疑見在之視聽行持,皆以為未是,則頭上安頭,為道遠人,性學之所以不明也。」 無著便是理。 余嘗問一友人雲:「子服堯之服三句如何解?」友答:「此亦不在跡上來,只服無不衷,言無妄言,行無妄動,便是矣。」餘謂:「汝今服無異,服堯服矣;相對論證,堯言矣;起坐如禮,堯行矣,即今是堯,毫無疑否?」友擬議。餘喝之曰:「即而已矣,更擬議個甚麼!孟子豈哄汝耶?」 仁義禮知樂是名,事親從兄是實,就事親從兄加個仁義禮智樂之名耳,豈另有所謂仁義禮知樂乎?孝弟亦是名,故只言事親從兄,而孝弟之名亦不立。一切俱掃,皮脫落,惟有真實。 問「氣質之性」。曰:「孔子只曰『習相遠也』,孟子只曰『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言習,言陷溺,分明由我;言氣質之性,則諉之於天矣。」曰:「氣質之性亦只要變化。」曰:「言習在我,則可變化;言氣質之性天賦,則不可變化。在我,如氣受染,我自染之,如衣受熏,我自熏之,故可變化。天賦,則如紅花,必不可為綠花,蕕必不可為熏,變化亦虛語矣。」曰:「然則氣質無耶?」曰:「氣質亦即是習,自氣自生,自質自成,無有賦之者。夫性一而已矣,始終唯我,故謂之一。若謂稟來由天,而變化由我,則成兩截。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殊也。』。言有氣質之性則殊矣」曰:「昏明清濁之不同,何耶?」曰:「個個明,個個清,無有不同。」曰:「人固有生而惡者矣;有教之而不改者矣;亦有雖不為惡,諭之理義,示之經書,一字不能通曉者矣,豈非昏濁?」曰:「生而惡者,豈不知是非?即穿窬亦知不可為穿窬,見忠孝未嘗不知稱歎也,何嘗不明,何嘗不清?教之於改者,心亦難昧,刑威亦知懼也,知懼則何嘗不明不清乎?經書義理,或不長通曉。不知飲食乎?不知父母兄弟之為親乎?知此,則何嘗不明不清乎?故曰無氣質之性。」 問:「先生近功可不必照管否?」曰:「簡點其何敢忘。」曰:「他人亦有知簡點者,工夫相同否?」曰:「「予只簡點便休,他人還道別有,或此差勝耳。」 問:「道理只是尋常,不得作奇特想,然只說尋常,恐人冒認。如貪富貴,厭貧賤,皆以為常情,如此便承當過了。」曰:「尋常者,隨緣盡分,心無異想。有貪有厭,則其畔援特甚。此是卑陋耳,與尋常不同,冒認不過。」 問:「此事究竟如何?」曰:「心安穩處是究竟。」 問:「學力只是起倒奈何?」曰:「但恐全不相干,無有起倒可言。今說有個起,便自保任;有個倒,便好扶植,莫自諉自輕。」 問:「心無所著,但覺昏昏黑黑地。」曰:「汝聲色貨利當前時,亦昏黑得去否?」曰:「此際又覺昏黑不去。」曰「如此還欠昏黑。」 問:「亦偶有所見,而終不能放下者何?」曰:「汝所見者是知識,不是真體。」曰:「只此坐飲時,如何是知識?如何是真體?」曰:「汝且坐飲,切莫較量,一起較量,便落知識。但忘知識,莫問真體。」 問:「犬牛之性,不與人同,是性有偏全否?」曰:「若偏全,則太極圖上,當有全圈,有半圈矣。」曰:「然則人獸奚分?」曰:「孟子言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一念梏亡,便是禽獸,不遠者,無一線之隔也。且就自心上看,取人獸之關,莫徒向犬馬身上作解。」 問:「為善去惡,似與無善無惡迥別。果必隨因,若為善去惡為因,安得證無善無惡之果?且既無善無惡,又何用為善去惡?」曰:「為善去惡如行路,辟如人在世間,與足動步,必路中行,不問何人,皆□不得。只是中間,主意不同:一等行路,亡身濟世,不計程途,步步行去,不踏寸土,故即行即辨,何果何因?一等行路,逐利幹名,隨處希冀較量,足下擬議前程,求有求得,則有果有因。不同者惟此而已。若謂更有別路可去,或行路不同,皆非也。且謂無善無惡,而遂不必為善去惡,如孔子行無轍跡,而周流四方,豈遂己乎?惟周流四方,而後有行無轍跡之稱;惟為善去惡,而後有無善無惡之指。不然,則四個字亦無可名也。合無善之體,便是去惡,何迥別之有?」曰:「合無善之體,無心為善也。既可無心為善,獨不可無心為惡乎:」曰:「善可無心,惡必有心。有無心之善,決無有無心之惡,體認當自知之。」 昔遇宗門之友,以微言相挑,以峻語相逼,一日問予:「如何是心?」予以訓語相答。喝之曰:「奴才話。」數日又問,予不敢答,止曰:「尚未明白。」又喝之曰:「為人不識自心,狗亦不直。」時大眾中,面為發赤,而心實清涼,無可奈何,而意實歡善。歸來中夜不寐,參求不得,心苦彷徨,而次日下床,又惟恐其會之不早,集語之不加勵也。 必有事之旨,一種以參玄究妙為事,一種以絕誘制非為事,然而玄與妙不可虛懸也,誘與非不可預擬也。吾所謂必有事者,士有士之事,農有農之事,工商有工商之事,入有孝之事,出有弟之事,饑有吃飯之事,寒有著衣之事,如是而已矣。能安於是者,無弗玄,無弗妙也;不能安於是者,即為誘,即為非也。怠忽之為忘,勿忘,勿忘此也;奇特之為助,勿助,勿助此也。 個事從人妄度量,那知家計本尋常。祇將渴飲饑餐事,說向君前笑一場。(《寄鄒南臬》) 論心半月剡江頭,歸去翱翔興未休。來往只應明月伴,孤懸千古不曾收。(《送淳之》) 梧桐葉葉動高風,一放豪吟寥廓中。萬迭雲山森滿目,憑誰道取是秋空。(《秋空》) 水邊林畔老幽棲,衣補遮寒飯療饑。一種分明眼前事,勞他古聖重提撕。(《老吟》) 良宵樽酒故人同,小艇沿回島嶼空。看月不勞重指示,渾身都在月明中。(《泛舟石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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