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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東明《晉庵論性臆言》


  盈宇宙間只是一塊渾淪元氣,生天生地,生人物萬殊,都是此氣為之,而此氣靈妙,自有條理,便謂之理。蓋氣猶水火,而理則其寒暑之性,氣猶姜桂,而理則其辛辣之性,渾是一物,毫無分別。所稱與生俱生,與形俱形,猶非至當歸一之論也。夫惟理氣一也,則得氣清者理自昭著,人之所以為聖賢者此也,非理隆於清氣之內也;得氣濁者理自昏暗,人之所以為愚不肖者此也,非理殺於濁氣之內也。此理氣斷非二物也。正惟是稟氣以生也,於是有氣質之性。凡所稱人心惟危也,人生有欲也,幾善惡也,惡亦是性也,皆從氣邊言也。蓋氣分陰陽,中含五行,不得不雜揉,不得不偏勝,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此氣即所以為理也,故又命之曰義理之性。凡所稱帝降之衷也,民秉之彝也,繼善成性也,道心惟微也,皆指理邊言也。蓋太極本體,立二五根宗,雖雜揉而本質自在,縱偏勝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無不善也。夫一邊言氣,一邊言理,氣與理豈分道而馳哉?蓋氣者理之質也,理者氣之靈也,譬猶銅鏡生明,有時言銅,有時言明,不得不兩稱之也。然銅生乎明,明本乎銅,孰能分而為二哉?人性之大較如此,如曰專言理義之性,則有善無惡,專言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是人有二性矣,非至當之論也。

  氣質之性四字,宋儒此論適得吾性之真體,非但補前輩之所未發也。蓋盈天地間皆氣質也,即天地亦氣質也,五行亦陰陽也,陰陽亦太極也,太極固亦氣也,特未落於質耳。然則何以為義之性?曰氣質者義理之體段,義理者氣質之性情,舉一而二者自備,不必兼舉也。然二者名雖並立而體有專主,今謂義理之性出於氣質則可,謂氣質之性出於義理則不可,謂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猶夫醋然,謂酸出於醋則可,謂醋出於酸則不可,謂醋與酸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且氣質可以性名也,謂其能為義理也;氣質而不能為義理,則亦塊然之物耳,惡得以性稱之?四字出於宋儒,亦但謂補性之所未備,而氣質外無性,恐宋儒亦不得而知也。

  王陽明先生雲:「無善無惡者心之體。」史玉池作性善說辟之,餘乃遺玉池書曰:「某往亦有是疑,近乃會得無善無惡之說。蓋指心體而言,非謂性中一無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動之時,一念未起,固無所謂惡,亦何所謂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夫知且無矣,何處覓善惡?譬如鑒本至明,而未臨於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非言性之體也。今謂其說與告子同,將無錯會其旨歟!」

  問:「孟子道性善,是專言義理之性乎?」曰:「世儒都是此見解。蓋曰專言義理,則有善無惡,兼言氣質,則有善有惡,是義理至善而氣質有不善也。夫氣質二五之所凝成也,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則二五原非不善之物也。何以生不善之氣質哉?惟是既雲二五,則錯綜分佈,自有偏勝雜揉之病,於是氣質有不純然善者矣。雖不純然善,而太極本體自在,故見孺子入井而惻隱,遇呼蹴之食而不屑,氣質清純者固如此,氣質薄濁者未必不如此。此人性所以為皆善也。孟子道性善,就是道這個性。從古聖賢論性,就只此一個,如曰厥有恆性,繼善成性,天命謂性,皆是這個性。孟子雲『動心忍性』,『性也,有命焉』,則又明指氣質為性。蓋性為氣質所成,而氣質外無性,則安得外氣質以言性也?自宋儒分為氣質義理兩途,而性之義始晦,豈惟不知人無二性,而一物分為兩物,于所謂義理氣質者,亦何嘗窺其面目哉!故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義理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必更言義理也。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氣質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可專目為氣質也。學者悟此,則不惑于氣質義理兩說矣。」

  善字有二義。本性之善,乃為至善,如眼之明,鑒之明,明即善也,無一善而乃善之所從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動而為善者,如發善念,行善事之類,此善有感則生,無感則無,無乃適得至善之本體,若有一善,則為一善所障,而失其湛空之體矣。這善字,正是眼中金屑,鏡中美貌,美則美矣,其為障一也。文成所雲「無善無惡者」,正指感動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體,而言心之體者,性主其靜,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無,而性不可言有無也。今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性之謂與?」則說不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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