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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順之《荊川論學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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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談學,謂認得本體,一超直入,不假階級。竊恐雖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議論,一番意見而已。天理愈見,則愈見其精微之難致,人欲愈克,則愈見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嘗寶下手用力,與用力未嘗懇切者也。(《與張士宜》) 古之所謂儒者,豈盡律以苦身縛體,如屍如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搖動,而後可謂之學也哉!天機盡是圓活,性地盡是灑落,顧人情樂率易而苦拘束。然人知恣睢者之為率易矣,而不知見天機者之尤為率易也;人知任情宕佚之為無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為無拘束也。(《與陳兩湖》) 小心兩字,誠是學者對病靈藥,細細照察,細細洗滌,使一些私見習氣,不留下種子在心裡,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謂也,若以為矜持把捉,則便與鳶飛魚躍意思相妨矣。江左諸人,任情恣肆,不顧名檢,謂之灑脫,聖賢胸中,一物不礙,亦是灑脫,在辨之而已,兄以為灑脫與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後能洞見天理流行之實,惟洞見天理流行之實,而後能灑脫,非二致也。(《與蔡子木》) 近來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將四十年前伎倆,頭頭放舍。四十年前見解,種種抹摋,于清明中稍見得些影子,原是徹天徹地,靈明渾成的東西。生時一物帶不來,此物卻原自帶來,死時一物帶不去,此物卻要完全還他去。然以為有物,則何睹何聞?以為無物,則參前倚衡,瞻前忽後。非胸中不停世間一物,則不能見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晝夜不舍,如養珠抱卵,下數十年無滲漏的工夫,則不能收攝此物,完養此物。自古宇宙間豪傑經多少人,而聞道者絕歎其難也。 嘗驗得此心,天機活潑,其寂與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與之寂,與之感,只是順此天機而已,不障此天機而已。障天機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盡,則機不握而自運,所以為感也,所以為寂也。天機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色色信他本來」一語,最是形容天機好處。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於感,非真感矣。(以上《與王道思》) 出入無時,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謂也。出入本無時,欲有其時,則強把捉矣。其向本無知,欲知其向,則強猜度矣。無時即此心之時,無向即此心之向,無定向者,即此心之定體也。(《答雙江》) 《中庸》所謂無聲無臭,實自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中之得。本體不落聲臭,功夫不落聞見,然其辨只在有欲無欲之間。欲根銷盡,便是戒慎恐懼,雖終日酬酢雲為,莫非神明妙用,而未嘗涉於聲臭也。欲根絲忽不盡,便不是戒慎恐懼,雖使棲心虛寂,亦是未離乎聲臭也。(《答張甬川》) 白沙「靜中養出端倪」,此語須是活看。蓋世人病痛,多緣隨波逐浪,迷失真源,故發此耳。若識得無欲為靜,則真源波浪,本來無二,正不必厭此而求彼也。兄雲「山中無靜味,而欲閉關獨臥,以待心志之定」,即此便有欣羡畔援在矣。請且無求靜味,只於無靜味中尋討,毋必閉關,只于開門應酬時尋討。至於紛紜轇轕,往來不窮之中,試觀此心如何。其應酬轇轕,與閉關獨臥時,自還有二見否?若有二見,還是我自為障礙否?其障礙還是欲根不斷否?兄更于此著力一番,有得有疑,不惜見教也。(《答呂沃州》) 近會一二方外人,見其用心甚專,用工最苦,慨然有歎於吾道之衰。蓋禪家必欲作佛,不坐化超脫,則無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則無功。兩者皆假不得。惟聖賢與人同而與人異,故為其道者皆可假託溷帳,自誤誤人。竊意當時聖賢用心專而用工苦者,豈特百倍方外人之修煉而已?必有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之,以其世間功名富貴之習心,而高談性命之學,不亦遠乎!(《與念庵》) 當時篡弑之人,必有自見己之為是,而見君父之甚不是處,又必有邪說以階之。如所謂邪說作而弑君弑父之禍起者,《春秋》特與辨別題目,正其為弑。如「州籲弑完」一句,即曲直便自了然,曲直了然,誒即是非便自分曉。亂臣賊子,其初為氣所使,昧了是非,迷了本來君父秉彝之心,是以其時惡力甚勁。有人一與指點是非,中其骨髓,則不覺回心,一回心後,便自動憚不得,蓋其真心如此,所謂懼也。舊說以為亂臣賊子懼於見書而知懼,則所懼者,既是有所為而非真心,且其所懼,能及於好名之人,而不及于勃然不顧名義之人。以為《春秋》書其名,脅持恐動人而使之懼,此又只說得董孤、南史之作用,而非所以語于聖人撥轉人心之妙用也。(《答侄孫》) 慈湖之學,以無意為宗。竊以學者能自悟本心,則意念往來如雲,物相蕩於太虛,不惟不足為太虛之障,而其往來相蕩,乃即太虛之本體也。何病於意而欲掃除之?苟未悟本心,則其無意者,乃即所以為意也。心本活物,在人默自體認處何如。不然,則得力處即受病處矣。(《答南野》) 世間伎倆,世間好事,不可掛在胸中。學之滲漏多,正兜攬多耳。昔人所以絕利□□□□一原,不如是則不足以收斂精神,而凝聚此道也。(《答胡青崖》) 近來學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玄妙之語,文夾帶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誤。要之與禪家鬥機鋒相似,使豪傑之士,又成一番塗塞。此風在處有之,而號為學者多處,則此風尤甚。惟默然無說,坐斷言語意見路頭,使學者有窮而反本處,庶幾挽歸真實。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答張士宜》) 儒者於喜怒哀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順而達之。其順而達之也,至於天地萬物,皆吾喜怒哀樂之所融貫,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佛者于喜怒樂之發,未嘗不欲其逆而銷之。其逆而銷之也,至於天地萬物,泊然無一喜怒哀樂之交,而後一原無間者可識也。其機常主於逆,故其所謂旋聞反見,與其不住聲色香觸,乃在於聞見聲色香觸之外。其機常主於順,故其所謂不睹不聞,與其無聲無臭者,乃即在於睹聞聲臭之中。是以雖其求之於內者,窮深極微,幾與吾聖人不異,而其天機之順與逆,有必不可得而強同者。(《中庸輯略序》) 《乾》、《坤》之心不可見,而見之於《複》,學默識其動而存之可矣。是以聖人于《乾》則曰「其動也直」,於《坤》則曰「敬以直內」。《乾》、《坤》一於直也,動本直也,內本直也,非直之而後直也。蓋其醞釀流行,無斷無續,乃吾心天機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為。其所謂默識而存之者,則亦順其天機自然之妙,而不容纖毫人力參乎其間也。學者往往欲以自私用智求之,故有欲息思慮以求此心之靜者矣,而不知思慮即心也;有欲絕去外物之誘,而專求諸內者矣,而不知離物無心也;有患此心之無著,而每存一中字以著之者矣,不知心本無著,中本無體也。若此者,彼亦自以為求之於心者詳矣,而不知其弊乃至於別以一心操此一心,心心相捽,是以欲求乎靜而愈見其紛擾也。(《明道語略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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