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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傳信錄·傳習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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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徐愛記)(天理人欲四字,是朱、王印合處,奚必晚年定論?)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曰:「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亦須講求否?」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之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熱,自去求凊的道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便是如此。」(至善本在吾心,首賴先生恢復。) 愛問:「今人盡有知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兩件。」曰:「此已被私欲間斷,不是知行本體。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個心去惡。」愛曰:「古人分知行為兩,亦是要人見得分曉。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則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知又說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只是個揣摩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今若知得宗旨,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只見那好色時已是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只聞那惡臭時已是惡了,不是聞了後又立個心去惡。此是先生洞見心體處,既不是又立個心去好惡,則決不是起個意去好惡,可知固知意不可以起滅言也。) 愛問:「格物,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以心之所發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則心有未發之時,卻如何格物耶,請以前好惡之說參之。) 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常人不能無私意,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禮。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既雲至善是心之本體,又雲知是心之本體。蓋知只是知善知惡,知善知惡正是心之至善處。既謂之良知,決然私意障礙不得,常人與聖人同。) 問「博約」。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這便是博學于文,便是約禮的工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命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以上《徐愛記》)(先生說人、道只是一心,極是。然細看來,依舊只是程、朱之見,恐尚有剩義在。孟子曰:「仁,人心也。」人心便只是「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說他是偽心欲心?敢以質之先生。)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熟,反身實踐,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工夫,明善是誠身工夫,窮理是盡性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工夫,博文是約禮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此類始皆落落難合,久之不覺手舞足蹈。(愚按:曰仁為先生入室弟子,所記《語錄》,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又曰:「至善是心之本體,然未嘗離事物。」又曰:「即盡乎天理之極處。」則先生心宗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頭腦清楚耳。) 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又拈出天理。)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被此樹遮覆,下被此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是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養得此根。」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須在事上磨煉,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先生又說個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別名。) 問「上達工夫」。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與其力哉!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裡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上達工夫。」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靜時念念去欲存理,動時念念去欲存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著寧靜,不惟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此所謂念,是無念之念,莫錯會。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念本無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意誠,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天理私欲終不自見。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盡知,閑講何益?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耳。」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以前氣象,何如?」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作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只為本無前後際故也,先生頗主程子說。) 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何等氣象?」曰:「如明鏡全體瑩徹,無纖塵點染。」曰:「當其已發,或著在好色好利名上,方見偏倚。若未發時,何以知其有所偏倚?」曰:「平日美色名利之心原未嘗無,病根不除,則暫時潛伏,偏倚仍在。須是平日私心蕩除潔淨,廓然純乎天理,方可謂中。」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問:「格物于動處用功否?」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此是先生定論。先生它日每言「意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云云,餘竊轉一語曰:「意不在於事親時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將意字看作已發,故工夫不盡,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發,心是未發,身又是已發。先生每譏宋學支離而躬自蹈之。千載而下,每欲起先生於九原質之而無從也。) 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自有漸。惟其有漸,所以必有發端處;惟有發端處,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於木,其始抽芽便是生意發端處,然後有幹有枝葉。父子兄弟之愛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如木之有幹有枝葉也。墨氏將父子兄弟與途人一例,便沒了發端處,安能生生?安得謂之仁?」(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學。) 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即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於世間情欲之私不染,似無私心,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曰:「亦只是一統事,成就它一個私己的心。」(以上俱《陸澄記》) 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猶煉金而求其足色耳。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敝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而乃妄希分兩,錫鉛銅鐵雜然投之,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無複有金矣。 侃去花間草,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複以草為善矣。」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上,便一切不管。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此之謂不動於氣。」曰:「草既非惡,是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理亦宜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著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曰:「畢竟物無善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先生之言自是端的,與天泉證道之說迥異。) 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非大本達道也。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曰:「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心並無動靜可言,必不得已,可說動可以見體,靜可以見用。) 梁日孚問「主一」。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工夫只是一事。」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若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離。既戒懼,即是知己。」曰:「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耶?」曰:「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戒懼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誠。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動於欲為念。故念當除而思不可除。後人專喜言無思,至於念,則以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說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蔡希淵問:「《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先生從舊本,誠意反在格致之前矣。」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致。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致工夫,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身心上來,終沒根源。且既須敬字,緣何孔門倒將最要緊的落了,直待千餘年後人添補?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此學問大頭腦,於此不察,真是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總是一般。」(以上俱《薛侃記》)(先生疏《大學》,惟此段最端的無病。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若意字看得分曉,不必說正心更有工夫矣。) 九川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覺內外打不成一片。」曰:「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講說時專一,即是那靜坐時心,工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須在事磨煉工夫得力。若只好靜,遇事便亂,那靜時工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何須更起念頭」,是聖學入微真消息。他日卻曰:「實無無念時,只是要正念。」如講論時便起不得在內照管的念,則講論時不知又可起得個事親的意否?) 問:「近來工夫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此便是致知的實功。」(先生每以念字與意字合說,恐念與意終有別。)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裡再去不得。」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覺不同。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埋沒。」(以上俱《陳九川記》)(此是獨體正當處,被先生一口打並出,到這裡說恁良不良、知不知。)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格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曰:「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複,便是天淵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見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見亦只是昭昭之天,只為許多牆壁遮蔽,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牆壁,總是一個天矣。於此便見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聖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我輩致知,只是各隨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則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隨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此是先生漸教,頓不廢漸。) 問「知行合一」。曰:「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如此說知行合一,真是絲絲見血。先生之學真切乃爾,後人何曾會得。) 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雖是本體明瞭,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者,聖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每事問」。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于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說名物象數,也拈出天理二字,先生之學,自是勺水不漏。) 問:「儒者夜氣,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卻一般,此時何所分別?」曰:「動靜只是一個,那夜氣空空靜靜,天理在中,即是應事接物的心。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天理,便是夜氣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掩矣。」(天理二字,是儒門得分家當,釋氏空之,雖靜時也做不得主。) 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於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事為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以上俱《黃直記》)(文公功臣。) 佛氏不著相,其實著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著相,便須逃避。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先生于佛氏一言而內外夾攻,更無剩義。)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但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何以免此?」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它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又舉天理二字,如此方是真讀書,亦便是真格物處。朱子以讀書為格物窮理之要,與先生語不無差別。) 諸君工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工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工夫,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工夫都壞了。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毀譽榮辱,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以上俱《黃修易記》) 言立志。曰:「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 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無益于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工夫否?」曰:「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亦得。」(此非玄語。《中庸》使天下人齋明盛服以承祭祀,又是誰使他?只為今人解《中庸》鬼神二字,是造化之鬼神,所以信先生語不及。而巧者又於此播弄神通,入玄妙觀去。) 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此語端的良知常發而常斂,便是獨體真消息。若一向在發用處求良知,便入情識窠臼去。然先生指點人處,都在發用上說,只要人知是知非上轉個為善去惡路頭,正是良工苦心。) 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虛無的本色,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便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是辨三教異同大頭腦處,可見惟吾儒方擔得虛無二字起,二氏不與也。) 問:「釋氏亦務養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工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與世間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世間豈有離事之心?佛氏一差故百差。今謂佛氏心不差而事差,便是調停之說,亂道之言。問異端。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釐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 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只為性體原是萬物一源,故如人參溫,能補人,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大黃苦,能瀉人,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如何無良知?又如人參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大黃能順陰氣,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如何說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 問:「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顛沛患難之際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這條理,便謂之信。」(既是自然的條理,則不如此便是勉然的,更何條理?所以佛氏一切胡亂,只得粉碎,虛空,歸之儱侗。)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之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獨知原是如此。)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又攝在天理二字內。天理即良知,是先生前後打合指訣。又曰:「良知愈思愈精明。」蓋言天理愈精明也。思即是良知之柄,說不得個思良知。凡言思不必言良知,言良知不必言思,人心中容不得許多名目。) 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大徹大悟,蒙又為先生轉一語曰:「先生言致良知以格物,便是先天而天弗違;先生言格物以致其良知,便昃後天而奉天時。」)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蒙嘗謂:「只有個知善知惡之心,更別無個好善惡惡之心。」正如此說。)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看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工夫。」(人生一時離不得七情,七情即良知之魄,若謂良知在七情之外,則七情又從何處來?)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直須向前一步。)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良知無過不及,知得過不及的是良知。) 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見上了。 門人歎先生自征甯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願意思。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以上俱《錢德洪記》)(讀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輩如何容易打過關捩子也。然向後正大有事在。) 所謂人所不知而己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良知只是獨知時,然餘幹主慎獨,先生言致知手勢大不同,先生是出藍之見。) 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曰:「灑掃應對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此,只教去灑掃應對,便是致他這一點良知。又如童子之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遨嬉,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我這裡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 問:「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雲『心即理』?」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是也。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便有許多病痛。如五霸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慕悅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霸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取於義,便是王道之真。」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者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者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以上俱《黃以方記》)(此是先生道性善處。)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論學,德洪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無善惡,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是複性體工夫,若原無善惡,工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二君之見正好相資,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工夫熟後,渣滓去盡,本體亦明淨了。汝中之見是我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為其次立法的,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既而曰:「已後講學,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原是徹上徹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工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王畿《天泉證道記》)(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又曰:「至善只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若心體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又從何處來?知善知惡之知又從何處來?為善去惡之功又從何處起?無乃語語斷流絕港乎!快哉,四無之論!先生當于何處作答?卻又有「上根下根」之說,謂「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工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工夫」,又豈《大學》八目一貫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著實用為善去惡工夫,久之心體自明。」蒙謂才著念時,便非本體,人若只在念起念滅上用工夫,一世合不上本體,所謂南轅而北轍也。先生解《大學》,於「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於四條目處未免架屋迭床至此。乃門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論。既是一事,決不是一事皆無。蒙因為龍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無惡之心,則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說個有善無惡?」曰:「《大學》只說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說個致良知,多這良字?」其人默然,學術所關,不敢不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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