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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獻章論學書


  §複趙提學

  執事謂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習《四禮》為疑,僕因謂禮文雖不可不講,然非所急,正指《四禮》言耳,非統體禮也。禮無所不統,有不可須臾離者,克己復禮是也。若橫渠以禮教人,蓋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轍去,使有所據守耳。若《四禮》則行之有時,故其說可講而知之。學者進德修業,以造于聖人,緊要卻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進誠心。」外事與誠心對言,正指文為度數,若以其至論之文為度數,亦道之形見,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後緩急之序,故以且省為辭,省之言略也,謂姑略去,不為害耳。此蓋為初學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學,不言且也。若以外事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謂,則當絕去,豈直省之雲乎。

  僕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學,其于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有學於僕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

  承諭有為毀僕者,有曰「自立門戶」者,是「流於禪學」者,甚者則曰「妄人率人於偽」者。僕安敢與之強辯,姑以跡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後之學孔氏者,則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而動直,然後聖可學而至矣。所謂「自立門戶」者,非此類歟?佛氏教人曰「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於數息,定力有似禪定,所謂「流於禪學」者,非此類歟?

  僕在京師,適當應魁養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審於進退者也,其行止初無與於僕,亦非僕所能與也。不幸其跡偶與之同,出京之時又同,是以天下之責不仕者,輒涉於僕,其責取證於二公。而僕自己醜得病,五六年間,自汗時發,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門耳。凡責僕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謂「妄人率人於偽」者,又非此類歟?

  §複林太守

  僕于送行之文,間嘗一二為之,而不以施於當道者。一則嫌於上交,一則恐其難繼,守此戒來三十餘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後有求者,將何辭以拒之?

  §與順德吳明府

  出處語默,咸率乎自然,不受變於俗,斯可矣。

  §複張東白

  夫學有由積累而至者,有不由積累而至者;有可以言傳者,有不可以言傳者。夫道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故藏而後發,形而斯存。大抵由積累而至者,可以言傳也;不由積累而至者,不可以言傳也。知者能知至無於至近,則無動而非神。藏而後發,明其幾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難。義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灑落,未易言也。夫動,已形者也,形斯實矣;其未形者,虛而已,虛其本也,致虛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懼所以閑之,而非以為害也。然而世之學者,不得其說,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備矣,吾嘗惡其太嚴也,使著於見聞者不睹其真,而徒與我嘵嘵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辭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亂人也。君子奚取焉?

  §與羅一峰

  聖賢處事,毫無偏主,惟視義何如,隨而應之,無往不中。吾人學不到古人處,每有一事來,斟酌不安,便多差卻。隨其氣質,剛者偏於剛,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著,做來畢竟未是。蓋緣不是義理發源來,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觀之,故相雲泥,若律以道,均為未盡。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于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於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後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於豫章、延平尤專提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者,須自度量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著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症之藥。

  學者先須理會氣象,氣象好時百事自當。此言最可玩味。言語動靜,便是理會氣象地頭。變急為緩,變激烈為和平,則有大功,亦遠禍之道也,非但氣象好而已。

  §答張汝弼

  康齋以布衣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而求觀秘書者,冀得開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為實然,言之上,令就職,然後觀書,殊戾康齋意,遂決去。某以聽選監生薦,又疏陳始終願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爾。

  §與林君

  學勞攘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靜坐。

  §與林緝熙

  終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無內外,無終始。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會,此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隨時隨處無不是這個充塞。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並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趣,一似說夢,會得,雖堯、舜事業,只如一點浮雲過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羅上下,貫徹終始,滾作一片,都無分別,無盡藏故也。自茲已往,更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毫分縷析,義理盡無窮,工夫盡無窮。書中所雲,乃其統體該括耳。夫以無所著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與賀克恭

  人要學聖賢,畢竟要去學他。若道只是個希慕之心,卻恐末梢未易湊泊,卒至廢弛。若道不希慕聖賢,我還肯如此學否?思量到此,見得個不容已處,雖使古無聖賢為之依歸,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學。

  心地要寬平,識見要超卓,規模要闊遠,踐履要篤實。能此四者,可以言學矣。

  接人接物不可揀擇殊甚,賢愚善惡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兩忘,渾然天地氣象,方始是成就處。

  為學須從靜坐中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

  §與謝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則有礙。且如功業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業上,此心便不廣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聖賢之心,廓然若無,感而後應,不感則不應。又不特聖賢如此,人心本來體段皆一般,只要養之以靜,便自開大。

  §與何時矩

  宇宙內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動自靜,自闔自辟,自舒自卷,甲不問乙供,乙不待甲賜。牛自為牛,馬自為馬。感于此,應於彼,發乎邇。見乎遠。故得之者天地與順,日月與明,鬼神與福,萬民與誠,百世與名,而無一物奸於其間。嗚呼!大哉。前輩雲:「銖視軒冕,塵視金玉。」此蓋略言之以諷始學者耳。人爭一個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尚奚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

  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是儱侗,與吾儒似同而異,毫釐間便分天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如此辭所見大體處,了了如此,聞者安能不為之動?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面,無歸宿,無准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

  §與張廷實

  時振語道而遺事,秉常論事而不及道;時振如師也過,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無往而不在,仁無時而或息,天下何思何慮,如此乃至當之論也。聖人立大中以教萬世,吾儕主張世道,不可偏高,壞了人也。

  論詩文。詩直是難作,其間起伏往來,脈絡緩急浮沉,當理會處,一一要到,非但直說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見安排之跡,一似信口說出,自然妙也。其間體制非一,然本于自然不安排者便覺好。柳子厚比韓退之不及,只為太安排也。

  前輩謂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更無別法也。即此便是科級,學者須循次而進,漸到至處耳。

  古之作者,意鄭重而文不煩,語曲折而理自到。

  見子長寄定山先生詩,可是率爾定山,豈可輒寄以詩耶!

  §複李世卿

  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己不遵道而好與人交,惡在其能交也。

  §與崔楫

  棄禮從俗,壞名教事,賢者不為。願更推廣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節,道之籓籬,籓籬不守,其中未有能獨存者也。

  §與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學,正欲事事點簡。今處一家之中,尊卑老幼鹹在,才點簡著,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義,則咈和好之情。於此處之,必欲事理至當,而又無所忤逆,亦甚難矣。如此積漸日久,恐別生乖戾,非細事也。將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無以供給其日用,諸兒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責望,在己既無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義,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羅先生勸僕賣文以自活,當時甚卑其說,據今時勢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紓目前之急,而此貨此時則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與湛民澤

  承示近作,頗見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滯也。人與天地同體,四時以行,百物以生,若滯在一處,安能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耳。學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

  自然之樂,乃真樂也,宇宙間複有何事!

  飛雲之高幾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與此山平,置足其巔,若履平地,四顧脫然,尤為奇絕。此其人內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氣浩然,物莫能幹,神遊八極,未足言也。

  某久處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間彼田裡風俗,尋胡致堂住處。古人托居,必有所見,倘今日之圖可遂,老腳一登祝融峰,不復下矣。是將托以畢吾生,非事遊觀也。

  三年之喪,在人之情,豈由外哉?今之人大抵無識見,便卑闒得甚,愛人道好,怕人道惡,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輩心事,質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學無難易,在人自覺耳。才覺退便是進也,才覺病便是藥也。

  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處也。

  §示學者帖

  諸君或聞外人執異論非毀之言,請勿相聞。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須隱其姓名可也。人稟氣習尚不同,好惡亦隨而異。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見得是處,決不至以是為非而毀他人。此得失恒在毀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毀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執以為是者,非出於氣稟習尚之偏,亦如彼之所執以議我者乎?苟未能如顏子之無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則其失均矣。況自古不能無毀,盛德者猶不免焉。今區區以不完之行,而冒過情之譽,毀者固其所也。此宜篤于自修,以求無毀之實,不必以為異而欲聞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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