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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尚朴《夏東岩文集》


  卓然豎起此心,便有天旋地轉氣象。

  學者涵養此心,須如魚之游泳于水始得。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君子之心,纖惡不容,如人眼中著不得一些塵埃。

  學者須收斂精神,譬如一爐火,聚則光焰四出,才撥開便昏黑了。

  尋常讀「與點」一章,只說胸次脫灑是堯、舜氣象;近讀《二典》、《三謨》,方知兢兢業業是堯、舜氣象。嘗以此語雙門詹困夫,困夫雲:「此言甚善。先兄複齋有詩雲:『便如曾點象堯舜,怕有餘風入老莊。』」乃知先輩聰明,亦嘗看到此。

  朱子雲:「顏子之樂平淡,曾點之樂勞攘。」近觀《擊壤集》,堯夫之樂比之曾點尤勞攘。程子雲:「敬則自然和樂。」和樂只是心中無事,方是孔、顏樂處。

  道理是個甜的物事。朱子《訓蒙詩》雲:「行處心安思處得,余甘嘗溢齒牙中。」非譬喻也。

  不問此心靜與不靜,只問此心敬與不敬,敬則心自靜矣。譬如桶,箍才放下,便分散了。

  白沙雲:「斯理也,宋儒言之傋矣,吾嘗惡其太嚴也。」此與東坡要與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蓋東坡學佛,而白沙之學近禪,故雲爾。然嘗觀之,程子雲:「會得底,活潑潑地;不會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與其內是而非外,不若內外之兩忘,兩忘則澄然無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雲:「才覺得間斷,便已接續了。」曷嘗過於嚴乎?至於發用處,天理人欲,間不容髮,省察克治,不容少緩,看《二典》、《三謨》,君臣互相戒敕,視三代為尤嚴,其亦可惡乎?

  李延平雲:「人於旦晝之間,不至牿亡,則夜氣愈清;夜氣清,則平旦未與物接之時,湛然虛明氣象,自可見矣。」此是喜怒哀樂未發氣象。

  吾儒之學,靜中須有物,譬如果核,雖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點生意。釋、老所謂靜,特虛無寂滅而已,如枯木死灰,安有物乎?

  敬則不是裝點外事,乃是吾心之當然,有不容不然者。尋常驗之,敬則心便安,才放下則此心便不安矣。所謂敬者,只如俗說「常打起精采」是也。

  理與氣合,是浩然之氣,才與理違,是客氣。

  義由中出,猶快刀利斧劈將去,使事事合宜,是集義;若務矯飾徇外,即是義襲。襲,猶襲裘之襲。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自注雲:無欲故靜。蓋中正、仁義是理,主靜是心,惟其心無欲而靜,則此理自然動靜周流不息矣。觀《通書》,無欲則靜虛動直可見矣。主靜之靜,不與動時對,乃《大學》定靜之靜。《集注》雲:「靜,謂心不妄動是也。」

  為學固要靜存動察。使此心未能無欲,雖欲存養省察,無下手處。直須使此心澹然無欲,則靜自然虛,動自然直,何煩人力之為耶?程子雲:「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明,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與《通書》之言相表裡

  天地以生物為心,人能以濟人利物為心,則與天地之心相契,宜其受福於天也。故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朱子語類》解「敦厚以崇禮」雲:「人有敦厚而不崇禮者,亦有禮文周密而不敦厚者,故敦厚又要崇禮。」此解勝《集注》。由是推之,此一節,當一句自為一義,不必分屬存心、致知。

  蓋有尊德性而不道問學者,亦有道問學而不尊德性者,故尊德性又要道問學。如柳下惠可謂致廣大矣,而精微或未盡;伯夷可謂極高明矣,稽之《中庸》或未合。又《集注》以尊德性為存心,以極道體之大,道學問為致知,以極道體之細,恐亦未然。竊謂二者皆有大小,如涵養本原是大,謹於一言一行處是小;窮究道理大本大原處是大,一草一木亦必窮究是小。嘗以此質之魏子才,子才以為然。

  仁是心之德,如桃仁杏仁一般,若有分毫私,面便壞了,如何得生意發達於外。巧言令色,不必十分裝飾,但有一毫取悅於人意思,即是巧令。知此而謹之,即是為仁之方。故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

  人不知而有一毫不平之意,即是渣滓未渾化,如何為成德!一齋嘗有詩雲「為學要人知做甚,養之須厚積須多。君子一心如止水,不教些子動微波。」

  學者須先識此理。譬之五穀,不知其種,得不誤認稊稗為五穀耶?雖極力培壅,止成稊稗耳。近世儒者有用盡平生之力,卒流入異學而不自知者,正坐未識其理耳。

  象山之學,以收斂精神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楊慈湖論學,只是「心之精神謂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禪。朱子雲:「收斂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盡。看道理不盡,只是不專一。」如此說方無病。

  吾儒曰喚醒,釋氏亦曰喚醒,但吾儒喚醒此心,要照管許多道理,釋氏則喚醒在空。

  精一執中,就事上說。尋常遇事有兩歧處,群疑並興,既欲如此,又欲如彼。當是時也,盡把私意閣著了,不知那個是人心,那個是道心,故必精以察之,使二者界限分明。又須一以守之,使不為私欲所奪,如此便是「允執厥中」。蓋過與不及,皆是人心,惟道心方是中。

  堯之學以「欽」為主,以「執中」為用,此萬古心學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又曰:「欽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曰欽、曰中、曰敬,皆本於堯而發之。且精一執中之外,又欲考古稽眾,視堯加詳焉。蓋必如此,然後道理浹洽,庶幾中可得以執矣。近世論學,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謂誦習講說為支離。率意徑行,指凡發於粗心浮氣者,皆為良知之本然。其說蔓延,已為天下害。揆厥所由,蓋由白沙之說倡之耳。(執中從事上說故以為用謬甚)

  「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數語,令人有下手處。蓋日用間事親如此,事長如此,言如此,行如此,待人接物如此,各各有個路數,真如大路然,只是人遇事時,胡亂打過了。若每事肯入思慮,則心中自有一個當然之則,何事外求?故曰:「子歸而求之有餘師。」假使曹交在門,教之不過如此。《集注》乃謂教之孝弟,不容受業於門。未然。

  (此段又與取足於吾心之良知者同,何其言之出入耶?)

  所謂求放心者,非是以心捉心之謂。蓋此心發于義理者,即是真心,便當推行。若發不以正,與雖正發不以時,及泛泛思慮,方是放心,要就那放時即提轉來,便無事。伊川曰:「心本善,流而為惡,乃放也。」此語視諸儒為最精。(才流便是惡)

  人之思慮,多是觸類而生,無有寧息時節,所謂朋從爾思也。朋,類也。試就思處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見得。禪家謂之葛藤,所以要長存長覺,才覺得便斷了。

  近來諸公議論太高,稽其所就,多不滿人意。如楓山先生為人,只一味純誠,比之他人,省了多少氣力,已是風動海內,乃知忠信驕泰得失之言為有味。

  若貪富貴,厭貧賤,未論得與不得,即此貪之厭之之心,已自與仁離了,如何做得下面存養細密工夫!所以以無欲為要。

  心要有所用。日用間都安在義理上,即是心存。豈俟終日趺坐,漠然無所用心,然後為存耶?

  嘗疑腔子不是神明之舍,猶世俗所謂眶當之眶,指理而言,謂此心要常在理中,稍與理違,則出眶當外矣。然如此說,則滿腔子是惻隱之心,便說不去,不若照舊說為善。蓋心猶戶樞,戶樞稍出臼外,便推移不動,此心若出軀殼之外,不在神明之舍,則凡應事接物無所主矣。

  耳之聰,止于數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數十裡外;惟心之思,則入於無間,雖千萬裡之外,與數千萬年之上,一舉念即在於此,即此是神。

  象山之學,雖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嘗不道問學,但其所以尊德性、道問學,與聖賢不同。程子論仁,謂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又謂識得仁體,實有諸己,只要義理栽培。蓋言識在所行之先,必先識其理,然後有下手處。

  象山謂能收斂精神在此,當惻隱自惻隱,當羞惡自羞惡,更無待於擴充。(仁義禮智,本禮自廣大,原不待於擴充,所謂擴充者,蓋言接續之使不息耳。)此與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雖能堅持力制,至於不動心之速,適足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處天下之事;以聖賢之心,觀聖賢之書。」象山所引諸書,多是驅率聖賢之言以就己意,多非聖賢立言之意。如謂「顏子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難;仲弓精神不及顏子,然用力卻易」,其與程子所謂「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及其至則一也」不同,豈直文義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學,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過於把捉,常覺有一物梗在胸中,雖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監時,一日過東華門牆下,有賣古書者,予偶檢得《四家語》,內有黃蘗對裴休雲:「當下即是動念,則非佇立之頃。」遂覺胸中如有石頭磕然而下,無複累墜,乃知禪學誠有動人處。于後看程子書,說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領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聖賢之訓,明白懇切,無不欲人通曉。白沙之詩,好為隱奧之語,至其論學處,藏形匿影,不可致詰。而甘泉之《注》,曲為回互,類若商度隱語,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詩自漢、魏以來,至唐、宋諸大家,皆有典則。至白沙自出機軸,好為跌宕新奇之語,使人不可追逐,蓋本之莊定山,定山本之劉靜修,規模意氣絕相類,詩學為之大變。獨《古選和陶》諸作近之。

  周子雲:「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又雲:「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無,則誠立明通。」與克己復禮意同。

  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視聽言動上下工夫,漸漸求造寡欲虛靜之地,直欲瞑目趺坐,置此心於無物之處,則私根何由以去,本體何由以虛乎?程子雲:「坐忘卻是坐馳。」朱子雲:「要閑越不閑,要靜越不靜。」又雲:「如讀書以求義理,應事接物以求當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塊然獨坐而後,為存耶!」非洞見心體之妙,安能及此。

  先師一齋家居,以正風俗為己任,凡鄰里搬戲迎神及划船之類,必加曉諭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語及仁義,必將譏笑,以為迂闊。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自無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過則酸,苦的物事,吃過方甜。如人家長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利尚,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奪,相劘相刃,必至傾覆而後已。若家長尚義,惹得一家莫不尚義,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說到門祚如何,只據眼前家庭之間,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虛明者,心之本體,本無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間耳。

  好問好察而必用其中,誦詩讀書而必論其世,則合天下古今之聰明以為聰明,其知大矣。近時諸公論學,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議程、朱格物博文之論為支離,謂可以開發人之知見,擴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門,疑於此既差,是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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