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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質


  蘇洵曰:「忠之變而入於質,質之變入于文,其勢便也。及其文之變而欲反之於忠也,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惡質與忠也,是猶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惡質與忠也,猶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餘以為不然。其自忠而至於文者,聖王救世之事也;喜質而惡文者,凡人之情也。逮其相趨而之於質,雖聖賢亦莫如之何矣!人徒見宮室棺槨輿服俎豆之制,吉凶相見饋食之禮,殷之時備于夏,周之時備于殷,遂以為自忠而入質,自質而入文,由人之喜惡而然也。人誠喜文而惡質與忠,則宮室棺槨輿服俎豆之制宜日趨於煩,吉凶相見饋食之禮宜有加而無已,何以皮弁廢為巾幘,鼎彝廢為陶旊,易車以乘馬,易贄為門狀?

  古者天子之棺四重,諸公三重,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今天子之棺不重,則是古者士之制矣。古者設折俎,薦脯醢,酒清肴幹,賓主百拜而後脫屨升堂乃羞,今賓至而羞,則是古者宴飲之事矣。古者設奠於奧,迎屍於前,謂之陰厭,屍謖之後,改饌於西北隅,謂之陽厭,殤則不備,今無屍而厭,則是古者祭殤之禮也。唐有孫昌胤者獨行冠禮,明日造朝,至外庭,薦笏言於卿士曰:「某子冠畢!」京兆尹鄭叔則怫然曳笏卻立,言曰:「何預我也耶?」庭中皆大笑。豈惟冠禮乎哉?凡禮之存於今者皆苟然而已。

  是故百工之所造,商賈之所鬻,士女之所服者,日益狹陋,吾見世運未有不自文而質也。當周之盛時,要荒之人,其人畫革旁行,未嘗有《詩》、《書》、《易》、《春秋》也;其法鬥殺,未嘗有禮樂刑政也;其民射獵禽獸為生業,未嘗有士農工商也;其居隨畜牧轉移,未嘗有宮室也;其形科頭露紒,未嘗有冕服也;其食汙尊抔飲,未嘗有俎豆也;其居處若鳥獸,未嘗有長幼男女之別也。然則同是時也,中國之人既喜文而惡質與忠,要荒之人何獨不然與?是故中國而無後聖之作,雖周之盛時,亦未必不如要荒;要荒之人而後聖有作,亦未必不如魯、衛之士也。其謂喜文而惡質與忠者,然乎否耶?以三代聖人相續而治,聖功不可為不久矣,其末王不能守聖教者,彼帝辛使男女裸逐,厲王發龍漦而使婦人裸而噪之。其非喜質之過乎?然則先王使忠之變而為質,質之變而為文,其勢若此之難也!

  昔者由余之語秦繆公曰:「堯有天下,飯於土簋,飲於土鉶,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者莫不賓服。虞舜作為食器,國之不服者十三。禹作酒器,縵帛為茵,鼎食,席額緣,觴酌布采而樽俎有飾,國之不服者三十三。殷人作為大輅而建九旒,食器雕琢,觴酌刻鏤,四壁堊墀,茵席雕文,國之不服者五十三。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彌少。臣故曰:『儉,其道也。』」

  嗚呼!此由餘之所謂道,戎狄之道也,而繆公以為聖人。天下之為文者勞,而為質者逸,人情喜逸而惡勞,故其趨質也,猶水之就下。子遊曰:「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繆公之諡為「繆」,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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